1
霧氣一般的晨光爬上窗台。灰窗有了光,冷冽就退了些。晨光不滿意,它還想進去。它在窗外躊躇了許久,未果。嚴實的窗簾像是在抵抗侵略者,就不開城門。它的顏色有些灰黃,像報紙的顏色,紋絲不動的情形下,看上去像糊在玻璃上。
窗台上慵懶的小貓看不下去了。它伸了伸懶腰,舔了舔右爪,覺著可行了,輕輕揚起沾著口水的爪子,在兩塊灰布縫隙中撓了撓。出它意料,假報紙真往後退了些,晨光抓住時機,猛然攻進來。
攻進來的晨光如一線天,將室內分割成兩段。一段灰暗,另一段也是灰暗。那分割線,剛好落在床上,上麵的人亦如被分割。被光分割自然頗感不適,他眉頭緊鎖之餘哼哧一聲,順帶翻身,在安靜了許久的室內弄出了不小的聲響。這可嚇壞了原本就忐忑的小貓,它以為主人要像往常一樣罵它,見著動靜瞳孔瞬間放大,像所有犯了錯的男孩,就會拔腿開跑。也許它太緊張,它躍下窗台跳上床,不假思索地穿過一線天,踩過了剛才弄出聲響的身體。那個身體即刻做出回應,在小貓還在床單上時他迅速掀開被子,奔跑著的小貓借著這個力以更快的速度落到地上。貓無恙,小貓禁摔。它繼續驚慌失措地穿過客廳,撲進馬佳的懷裏。
馬佳沒有用手抱貓。她有點忙,一手拿木筷,一手按遙控,騰不開手。電視裏人臉一個換一個,都挺麵善。她換一個頻道吃一口雞蛋,到荷包蛋被吃成人臉形狀時她才停止。因為媽媽安靜嗬斥她,叫她快點吃,吃完好叫爸爸起床,別遲到了。
她低頭默許,像往常一樣聽話,將人臉形狀的荷包蛋片刻吃完。電視裏在播放天氣預報。播報員是個麵生的端莊女人,她冷靜地播報今晚的雷雨天氣,提醒市民出門需帶防雨工具。
床上的馬路此刻已有了意識。他聽到今晚有雨的報道,安靜在換鞋,女兒擱筷子。他想聽得更仔細,輕快而慌亂的腳步聲掃了他的興。他閉上眼睛,讓大腦空白。
“你要是我老師就好了。”馬佳隻輕輕拍了拍馬路聳起的肩膀,等馬路一翻身,她已將窗簾整個拉開。
晨光雖不強,但足夠讓馬路不適片刻。
“怎麼個意思?”馬路眯著眼問。
“那我也就不用起床了。”
“你怎麼跟我一樣有出息呢?”
“老師,您現在起嗎?”馬佳按下還未叫喚的鬧鍾,在馬路麵前晃了晃。
馬路抿嘴一笑,像得了號召,一鼓作氣,霍地掀開被子起身,一邊唱道:“清早起得早,上山割青草。沒鐮刀,沒草帽,單憑一身肌肉上前方……”
馬佳皺起眉頭,一臉不屑,對著歡樂表情的馬路輕聲念叨:“每天沒正形,當老師也是教幼兒園的。”
女兒一出門,馬路歌聲便止。他麵無表情地套衣服,後麵肆意的晨光完全淹沒他,被子上留下一個動作孤獨而緩慢的形影。
2
馬路依依不舍地離開軟床,咬著牙刷進了衛生間。他立在鏡子前,對它擠弄出一些表情。眼角的皺紋這時才敢跑出來。也許是心理作用,他總感覺比昨天多了幾條。他當然是不太願意相信,使勁兒睜眼,好不容易成形的皺紋又被趕跑了。他這才滿意,用手抹去嘴上的泡沫,打開水龍頭衝洗。客廳傳來妻子安靜字正腔圓的說話聲。他關掉水龍頭,粗略地擦了擦臉,靜下來。
“一會兒你坐爸爸的車,放學的時候叫他來接你,今晚我要進後期,又得加個班,不用等我,聽到了嗎?
“把衣服弄整潔了,你看裙角都皺了,快弄好!”安靜的口氣神聖得不容侵犯,隻需照做。
馬路含了一口水,在嘴裏咕嚕一聲,嘩一聲吐到槽裏,這時神聖的聲音又響起:“還有,別忘了帶傘,等下也提醒著爸爸。身上還有錢嗎?給,省著點花,女孩子花錢不能大手大腳。別再找爸爸要了,聽到沒有!”
聲音沒了,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沒再響起。突然的安靜讓馬路有些心慌,他打開水龍頭,倉促漱口,再用濕毛巾擦了擦臉。勉強算安心,他才緩慢地從廁所走出來。
客廳裏隻剩馬佳在撿課本塞進書包。馬路看著她收拾,也搭不上手,有些不好意思,覺著尷尬,決定關心一下她,撿起話就問:“吃飯了沒?”
女兒沒有回答,還在幹自己的事。馬路隻得繼續說:“早上要吃飯,不然容易得胃病。真的,我媽教我的。”
女兒沒有回答,書包已被拉上拉鏈。她走到馬路麵前,伸出腕表,指了指,問:“那您吃嗎?現在還有五分鍾吃飯時間。”
馬路瞪圓了眼睛,沒有回答。
3
他們的沉默持續了許久。女兒的表情沒覺著有何不妥,她戴著耳機盯著窗外,用人難以理解的姿勢,真不知車外那些稍縱即逝的景物是如何引得她側目的。馬路看不過,伸手在她眼前晃了幾次,打斷她欣賞窗外的風景。她摘下左邊耳機,以一個疑問語氣詞“嗯”回應。
“聽什麼好聽的歌呢?也給我聽聽。”馬路看起來興致頗高,是笑著問的。
馬佳幹脆將耳機摘了,將手機接上車內音響,蕭敬騰的《王妃》響了起來。
馬路的手擱在方向盤上,看著前方車屁股的紅尾燈,無心地聽著音樂。堵車有了些時候,馬路看看表,焦急起來。他剛想將這份焦急以形體動作表現出來,見女兒提前一步,他隻能假裝鎮定,企圖緩解女兒的焦灼。
他故作輕鬆,問:“這歌怎麼這麼長?聽半天了,還不進副歌。”
此時車裏的歌是五月天的《倔強》。
馬佳一聽眉頭更緊了,她按了暫停,馬路連忙說:“沒到副歌你也別關啊,年輕人別那麼沒耐心。”
馬佳調了前一首,按下播放鍵,蕭敬騰的粗獷嗓音狠狠地唱道:“搖晃的紅酒杯,嘴唇像染著鮮血,那不尋常的美,難赦免的罪……”
“這是蕭敬騰。”話畢,馬佳切歌,按下一首,同樣有些粗獷的男中音唱道:“當我和世界不一樣那就讓我不一樣,堅持對我來說就是以剛克剛……”
“這是五月天。”
“不是同一首啊,聽著真像。”馬路撓撓頭,像犯了錯的孩子,將目光轉回正前方。車流依舊沒有要動的意思。
女兒翻了個白眼,不再理他。
車內的五月天繼續倔強著。女兒滑動手機屏幕,不時微笑。馬路放下心來,終於不用為遲到著急了。感慨還未退去,一個帶有電流味的歌聲從女兒手機裏傳來:“我和我驕傲的倔強,我在風中大聲地唱,這一次為自己瘋狂,就這一次我和我的倔強……”
也許是手機的問題,也許是音色如此,這恰好與車內歌聲同步的男中音,聽起來像大部分KTV裏的歌聲一樣,走調、錯拍、刺耳,讓馬路很不舒服。更讓他不舒服的,是女兒也學著KTV裏隻聽不唱那部分人的模樣,沒有審美,聽著了就當賺了,臉是喜悅的。馬路慌了,問:“這誰啊?”
馬佳沒有理他,她把第二個微信語音點開,同樣的男音色:“怎麼樣,還算差強人意吧?就咱這歌聲,村口的老黃牛都得被感動得哭鼻子。”
馬路急了,說:“我再聽聽。”伸手要拿手機。馬佳不依,指著前方屁股沒了紅燈的車說:“看,走了。”
馬路趕忙啟動,一時踩刹車過猛,車剛走又停了下來。馬路緊急刹車。二人一起向前傾,馬佳手上的手機也摔在腳邊。她帶著怒氣撿起手機,甩在馬路前麵,自己冷冷地一邊係安全帶,一邊說:“就為聽這麼個情報殘害祖國花朵,您覺著合適嗎?”
馬路豎起眉頭,盯著前方。他故意將目光抬高,防止女兒看出他想再聽情報的心思。過了幾十秒,他以為過了很久,緩緩拿起手機,佯裝遞給女兒。他食指沒放在手機邊緣,為了防止女兒發現,他一邊不經意地點開屏幕,一邊說話吸引女兒注意:“其實吧,我也算個知識分子,知道個人隱私神聖不可侵犯,你知道,我並不是一個不講理的人……”
如他所願,手機語音聲:“親愛的馬佳同誌,五月天的簽名海報哥們兒已經幫你要到了,說吧,怎麼感謝我……”
女兒一把奪過手機,怒氣問:“你好意思嗎?偷聽別人隱私。”
馬路也急了,焦急的口氣:“他好意思嗎?隨口就親愛的,怎麼就親愛的了,多大就親愛的了,他懂親愛的嗎?”
“這不是那個意思行嗎?跟您沒法溝通。”
“我怎麼就沒法溝通了?”他遲疑了一會兒,好好想了這句話的意思,嚴肅的表情逐漸舒展,換上其他顏色,以一張輕鬆的臉接著說,“我挺平易近人的啊,你試著用跟媽媽溝通的心跟我談談心,你會發現其實我真的挺好溝通的。”
女兒怒氣未消,任憑馬路怎麼說她都不接話。等到了學校,女兒下車留下最後一句話:“話多不是表示您好交流,也可能是中年危機。”
馬路被驚嚇到了。現在的小孩什麼都懂嗎,中年危機她都知道?帶著這個疑問,他一路思索到了公司。
4
公司悶熱,馬路叫了小李幾次把溫度調低,炎熱依舊。燥熱讓人煩躁,他嗬斥小李在陽奉陰違,小李說冷氣已經給得很足了。馬路無奈,去冰箱找水喝。水似欲望,越喝越渴。除了多走了幾趟廁所,他燥熱無減。他想通過工作來轉移注意力,緩解燥熱,急忙問小李,今天有哪些人相親。
小李遞給他一份名單,上麵長長的名字,他滿心歡喜:“今天客人有這麼多呢,看來咱們網站要轉運了。等等,這些名字怎麼看著這麼眼熟呢,這哥們兒上次不是來過嗎?”他指著第一張圖片。
“是,這是要求退款的名單。”小李冷冷地回答。
馬路放下名單,感覺身體更熱了。他屁股下的搖椅四下轉動,他以此微弱的風感緩解炎熱。
“你說現代人怎麼那麼喜歡耍流氓呢,婚姻大事能隨便退嗎?小李,你說說,這能退嗎?”馬路思索半天之後的一番話,讓小李難以回答。
“馬總,您問的是哪個不能退?”
“說了多少次了,別叫我馬總。”
“好的,馬總。您說得對,這他媽的確實不能退,太沒節操了,婚姻不是兒戲。”
馬路嘖了一聲,不滿小李說髒話。小李以為自己意會錯了馬路的意思,連忙問:“哦,對不起,馬總,您的意思是,可以退?”
馬路又先嘖了一聲,小李豎起疑惑的眉頭。馬路見狀,連續狠力嘖了三聲。由於力度沒能控製好,氣沒吐順,導致氣管發癢而咳嗽。原本他雙手支在身體前方,胳膊肘頂著搖椅把手,正襟危坐,姿勢優雅。因為咳嗽不受控製,他整個上身都彎了下去,麵紅耳赤,青筋畢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