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受騙了,在首都北京。騙我的人是陝西鄉黨,鄉黨就是老鄉。我原本不認識他,但他能很快讓你認識。他說他是詩人,年輕的、天才的詩人,名叫鵬鳴。
一個十分偶然的機會,我與鵬鳴邂逅京城。
大約是1988年,一天,我首次去詩人雷抒雁家裏做客,受到格外風味的熱情接待。手忙腳亂沏茶倒水者,鵬鳴也;笨手笨腳遞煙劃火者,鵬鳴也;口口聲聲扯著破鑼嗓子喊“抒雁哥,快招呼老閻”者,鵬鳴也;衝著廚房大吼“姨,我閻哥愛吃咱陝西飯,快給我閻哥擀彪彪麵,要油潑辣子……”者,鵬鳴也。席間,鵬鳴老老實實端立身後,規規矩矩一旁侍候,隨時準備著殷勤的表演。偶爾插一句半句有關文壇上的話,還算得體;特別是陝西作家的動態和新聞,他幾乎無人不知,無事不曉。我談及曾受平凹之托,為其父不幸患瘤延醫治病,詢問體弱的平凹健康狀況,不等抒雁開口,他像是坡坡上倒核桃,說得五彩繽紛,講得有鼻子有眼。“你不是早就說過‘關中才子賈平凹’嗎?”不是麵對麵有過接觸,不會這樣熟悉,心想,人家早已是圈兒裏的人了,隻怪我信息不靈,足以見得鵬鳴不是外人。鵬鳴給我的印象不壞,年齡不大也不小,個頭不髙也不低,身材不肥也不瘦,臉蛋不白也不黃,腿腳不快也不慢,衣著不新也不舊,眼神不明也不暗,言談不雅也不俗,總之,一身土氣,滿嘴名人,禮儀周到,笑口常開,憨憨實實一條西部壯丁。
從此,這位新結識的鄉黨不管我多麼忙,也不管我願不願意同他接談,反正在我的《中國文化報》的又辦公又睡覺又輪番地接待作者來訪、人滿為患的一間鬥室裏風風火火地泡蘑菇,大大咧咧地吹牛皮,不顧它東方之既黑,哪管我胡子之既白,東拉西扯,胡吹冒撩,不知他想幹什麼,不知他到底要呆多久,比起在雷抒雁家裏時的表現,明顯地大不安分了。
說實在的,他討人嫌。
他知道我這人喜歡麵食,自己弄飯吃,便帶來幾把陝西掛麵,外帶一大包蝦皮,推來讓去,怎麼擋也得硬給留下,而且用濃重的陝西話說:“看你說的!能叫我再拿回去?咱倆誰跟誰,閻哥你說?”
他興致極高,親自指給我看一摞同社會名流(如他所說的“文壇泰鬥”,沒錯,端的是“文壇泰鬥”的彩色照片。照片之多、名人之名、要人之要,倍兒棒,鎮了,蓋了帽兒了!此君有兩下子,而且本事大,能活動,一點不憨,我承認自己小看了人。他說他的詩集即將由“中國盲文出版社”出版。那麼,站在我麵前這位不修邊幅、一身風塵仆仆“的確良”、灰舊的中山裝、滿臉黑裏透紅貌似榆木疙瘩、活脫脫一尊尚帶著泥土的武士兵馬俑,原來是“泰鬥”們早已發現的青年詩人!我默認了,這是事實。不要不服氣嘛。改革開放,文思泉湧,人才輩出,一年冒出多少詩老、詩少和詩童!不定一個月冒出一個,一年冒出一打。我雖然吃公家飯。讀文學書、編文化報,常常掛一漏萬,畢竟孤陋寡聞,不敢隨便懷疑。有道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我這個人年紀不小。涉世不深,看人簡單,一變而為“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有可無。”他一時興起,從一個破舊的黑色手提包裏撥拉半天,掏出相機,笨手笨腳地,哢嚓一聲,我和他,一對鄉黨,一個老編輯和一個天才詩人,像忘年交那樣被相機自拍攝人鏡頭。
別看這台相機不起眼,不定它就是現而今名人出名的一把鑰匙。
二次來訪,動真格的了。他把一堆詩稿攤在我的麵前。這個,我是料到的,盡管我沒有向他主動約稿,以免退稿弄得大家都不自在。
我翻看了這堆詩稿,實話實說,非常頭痛,一首像樣的也選不出來。他來電話催問,我隻好從實以告。他激動起來,旋即轉為懇求。又是鄉黨,又是新冒尖的年輕人,又如此這般謙虛熱情,駁他的麵子,於情於理好像不大合適,於是,一個深夜,硬著頭皮,我把《致艾青》和《致臧克家》兩首十數行所謂的詩改成每首四句發稿,八句中,屬於他自己原裝的,隻保留了四句半。他老大的不高興,但也沒有辦法,對他說來,總還是增加了一點點資本,還不知道他把這份報紙複印多少份連同那一摞彩照又生出什麼新點子,又要開什麼新玩笑,創什麼新局麵。
一天,副刊部主任於文濤闖入我的辦公室,滿臉的不高興。他將一摞稿子甩在我的桌上,十分粗暴地衝著我吼開了:“看你鄉黨幹的好事!”我連忙看了上蓋血紅大印的證明材料。證明材料寫道:“該詩人成果斐然,該論文材料屬實,請務必刊出,為盼。此證。”下麵是《農民日報》某部門的朱紅鈐章,紅得有點發怯。再看文章,全是吹捧鵬鳴的話,什麼優秀呀、天才呀、傑出呀、偉大呀,太嚇人了!我立時氣得心跳。老於說:“你再看看字跡!”天啦,論文和證明的字跡蓋出鵬鳴一人之手。我氣暈了。老於轉而可憐我了。
我到處尋找這位新發跡的天才詩人,但電話裏都說不知道有這麼個人。壞了,壞透了!
騙子沒找著,卻招來了帳戶,有人說一個叫鵬鳴的用我的名義借了他人民幣六百元,連個人影兒也逮不著了。
萬般無奈,我找雷抒雁,他總該知道他弟弟的行蹤吧。可是,抒雁比我的火氣還大。抒雁說,他那兒早鬧開了鍋,不時地有人要他把鵬鳴交出來,“我說不知道人家不信。”抒雁還說,他那兒,先後來過兩個女孩子,好像都是工人。問他要鵬鳴,說她們是鵬鳴的朋友,其中的一個好像懷了孕,挺著個肚子要人,說“不把鵬鳴交出來你全家休想安生!”結果,坐在家門口啼哭不止。“你看把他的!”滿口秦腔的雷抒雁比我還要狼狽。我不由自主地、也操著陝西土話無力地歎道:“唉,你這個兄弟……”電話中立刻發出雷吼:“媽的,他是我哪一門子兄弟!”又補充地說:“還是平凹介紹給我的!把他的,這叫什麼事兒!”
後來,銅川煤礦有人悄悄告我,鵬鳴的真名叫“焦理鳴”,陝西省渭南地區白水縣人,出生在焦河岸畔土窯洞裏,童年命苦,及長愛詩,念過初中,幹過雜工,四處飄泊,詩寫得不老少。平時,他在愛人工作的地方落腳,愛人在銅川煤礦作事,可是,常年滿世界地跑,不沾家,甭想找到他,誰也找不到他!
像鵬鳴這樣的年輕人,吃過苦,寫過詩,嗜詩如命,滿可以充當一匹黑馬,在詩界闖出個名堂,不料想,老實的陝西出了這麼個大不老實的瞎瞎人,浪跡江湖,攪得周天寒徹。
第二年,1989,不尋常、極嚴肅的一年,但是,鵬鳴說的《鵬鳴情詩選》三大卷果然由“中國盲文出版社”出版發行,不久,另一部同樣厚墩墩瓷甸甸的《鵬鳴抒情詩選》付梓印行。
《鵬鳴抒情詩選》的“詩人小傳”寫道“鵬鳴(1958—?)蜚聲我國文壇最著名的抒情詩人、作家、學者;傑出的文學和社會活動家、外交家;卓立千秋的文學巨星和藝術大師。”
《鵬鳴抒情詩選》的“內容提要”介紹說:“鵬鳴先生不但是一位天才的文學家,也是一位傑出的天才家、思想家和偉大的哲學家。他的巨著《鵬鳴抒情詩選》全三卷,以深刻的思想性和高超的藝術性相結合而為中國當代詩歌立下了重要的裏程碑。海外著名人士及崇拜者紛紛評論他是亞洲第二個泰戈爾。”“看來,他將在亞洲繼泰戈爾、川端康成之後第三個摘取諾貝爾文學獎的桂冠,成為中國大陸第一個奪取此項殊榮的人。”
神經衰弱的人,恐難經受如此巨大的藝術打擊。
此外,在“中國當代作家選集”《鵬鳴抒情詩選》的“詩人小傳”、“出版說明”和“中國當代詩人叢書”《鵬鳴抒情詩選》的“內容提要”裏,鵬鳴還這樣吹噓他自己——正在負責辦一海外最高文學刊物:
“兼任《農民日報》文藝部特約高級編輯。”
“先後有兩千多首詩作繁星般地閃耀詩壇,風靡海內外。”
“曾獲三次大獎,有兩本詩集譯成英文介紹國外。”
一位卓越的文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