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在世的時候,喜歡唱潮州歌謠和潮州歌冊。
母親出身窮家,自小幹粗活,井頭汲水,池邊洗衣,上山割草,下溪摸石螺……當然沒得讀書識字。奇怪的是,她後來學唱潮州歌冊,竟然識得了好多字。不過,隻能用於唱歌冊,碰到來番批,還是得請拜過孔子的先生讀。
字識得快,這跟她的記性強有關。她講過,出嫁前她在鄉裏姐妹群中唱“佘歌”(潮州歌謠),算她能唱。昔年潮州農村,極少大規模的娛樂活動,農閑時候,男的到男閑間,拉弦唱曲講鹹古;女的到姿娘仔間,繡花,談女孩子心事,有時賽唱歌謠,潮州話叫作“鬥佘歌”。
“一千八百哩來鬥,三十四十勿磨來……”——聽這挑戰,多有氣派!非有滿筐滿籮的“佘歌”在腹中,是沒資格參戰的!
聽母親說,她常是優勝的一方,可見。她肚子裏儲藏的歌謠之多了。她跟我們憶述這類往事時,已是子女成群,且跟古老的故鄉告別多年了,然而少時唱過的歌謠她幾乎全部牢記著。那時候,我們家住山巴。山巴的夜,靜得神秘,在風聲和蟲聲中,母親興致勃勃地唱給我們聽,又教我們唱。
唱過《天頂一粒星》:
天頂一粒星,地下開書齋。
書齋門,未曾開。
……唱過《天頂一隻鵝》:
天頂一隻鵝,阿弟有畝阿兄無。
阿弟生仔叫大伯,大伯小裏無奈何。
……唱過《忒桃官路西》:
忒桃官路西,阮厝狗仔掛金牌。
眠起隆隆走出去,夜昏隆隆走回來。
……還有好笑的“天烏烏,騎枝雨傘等阿姑……”,諧謔的“拖呀拖,鹹菜顛倒拖……”,等等。時光飛逝,當年唱得其樂陶陶的“佘歌”,存在我腦中的已經零零落落,但偶爾回想,低唱數聲,似乎仍有無窮滋味。
母親過門以後,便開始學唱歌冊。唱歌冊聽歌冊的幾乎百分之百是家庭婦女。數十年前,女人進學堂讀書的極稀少,少數讀了書有知識的,便不與普通家庭婦女為伍了。奇怪的是,眾多文盲的中下層家庭婦女群中,常常有人會出來唱歌冊。這些無名“藝人”,沒拜過孔子,卻認得幾個字,竟然是唱歌冊唱來的。我的母親就是其中的一個。
聽母親說,她剛學唱,還唱得很吃力,便過番來了。過番以後,字認得多些,唱起來流利了。
潮州歌冊是租來唱的,一部往往是十數冊以至百數十冊。我小時見過的都是木刻版本,字大畫粗。那時候,有人專門挨家串戶做出租歌冊生意,隨身提著或背著的大布包袱,打開來,真是琳琅滿目:《薛仁貴征東》《薛剛反唐》《狄青取旗》《狄青取真衣》《萬花樓》《粉妝樓》……都是線裝。
我記得讀小學時,常常用一支又粗又長的大針,替母親把斷了線的歌冊修整好。
更加不會忘記的是,幼年的我,常常倚坐在母親懷裏,聽著她在一群老少的女人中,用她那富有感情的聲調,不急不緩地唱出代代相傳的故事。
你很難想象,聽歌冊的婦女們是何等的投入。故事不到一個段落,或是正當關鍵時刻,誰也不肯走開一步,甚至連飯都不去吃。聽到奸臣陷害忠良,人人咬牙切齒,咒罵聲聲,恨不得啃他的骨,剝他的皮!聽至書生落難,人人眼淚盈眶,到悲慘處,更是放聲哭泣。而一朝雨過天晴,苦盡甘來時,當然皆大歡喜,笑聲像爆竹點燃。那場景,真是使人動情。
最為纏綿悱惻的,是那些“三三四”、“三三五”之類的唱段,即使我當年是那麼小,那麼不懂事,也不知陪著落過幾多同情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