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整理中國文學史的問題》是瞿秋白寫給魯迅的信,當時未發表。一九五三年十一月根據瞿秋白手稿編入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瞿秋白文集》第二卷,題目為《文集》編者所加。
承你送我一本《九品中正與六朝門閥》的書,謝謝。單是看看這書上引證的一些古書的名稱,就使得我想起十五六歲時候的景象。什麼《廿二史劄記》等等的書,我還是在那時候翻過的——十幾年來簡直忘掉了它們的存在。整理這“乙部”的國故,其實是很重要的工作。中國的曆史還隻是一大堆“檔案”,其中關於經濟條件的材料又是非常之少。中國的“社會的曆史”,真不容易寫。因此文學史的根據也就難於把握。這是一個巨大的工程。
但是,大致的一個輪廓還是容易尋找到的。自然,譬如楊筠如做的這本《九品中正與六朝門閥》,隻不過彙集一些材料,不但沒有經濟的分析,並且沒有一點兒最低限度的社會的政治的情形底描寫。
中國的封建製度的命運是有些“別致”。通常總想在中國創造一些特殊的學說,比方說中國沒有封建製度,說中國是商業資本“主義”的社會,說中國沒有貴族等等。那些“學者”預先把歐洲的封建製度作為一個政治上形式上的模範,然後再把中國的曆史事實去比較,就“發明”了這些“新奇的學說”。其實,同樣生產方法,生產力的一定程度,決定的是一般的封建製度的基礎,而每個時期的具體的曆史條件,尤其是階級關係,階級力量的對比,曆史上的習慣,宗教哲學思想……的“反過來影響”社會生活等等——都可以使每一個地方,每一個時期的封建製度帶著一些特殊的形式,特殊的色彩。
其實,就是意大利,法蘭西,英國……的Aristocracy何嚐是相同的,中世紀的日耳曼民族的貴族,奧國大帝國時代的Junker,古代俄國的Boyar,後來的Boyarin,彼得大帝時代的Droryanin,波蘭,保加利亞,以及回教民族裏的所謂Mufa等等,都是互相不同的。
西歐式的封建製度也有一千多年;每二三百年,每一個區域,也有些特殊的互相不同的形式,以及逐漸的“形態上的變化”。但是,一般歐洲的曆史紀載和通俗的對於“貴族”的解釋把中國的學者弄糊塗了。中國的特點就在於:封建製度的崩壞和複活,複活和崩壞的“循環”的過程,曾經經過三四次(最古代的戰國時期還不算在內)。這樣的轉變過程往往使得
舊時王謝堂前燕,
飛入尋常百姓家。
而一般“屠沽市儈”,“輿台隸卒”利用農民暴動的沒有真正的領導,反而爬到了社會的上層,變成了新的貴族。漢朝和明朝是最顯著的例子。其他的“喪亂的季世”也有無數的個別的事實。“六朝門閥”這本書裏就描寫著東漢“孝廉茂才製度”的墮落和轉變,以及陳群大人的苦心——恢複典章文物的努力。現在的潘光旦先生一定要“發見”陳群是三國時代的“不自覺的優生學家”了,一笑!其實“民國”以來的張宗昌等類的新貴族不過“命運”不好罷了。他們假使生在明清時代的環境,甚至於象太平天國的“封王”的情形之下,給他們幾十年的鎮靜功夫,他們一樣會複興一種“九品中正”“八比文章”“考試院”的製造貴族的製度,然後重新錮定一些“士族”,“大夫族”……等類的門閥。那時候,也許姓張的老祖宗雖然是張宗昌,麵子孫卻算是世族大家呢。歐洲的貴族史之中也有不少紀載,可以證明這種貴族最早的出身是簡單的“保鏢的”(象四川的“護商隊”)。
自然可以說歐洲貴族大半是“武士道”而中國的卻是“文士道”。
然而這是形式上的分別,這是一個不斷變化的過程。中國的“深入的”小農經濟,促成了一種特殊的佃農製度,同時,中國的最大的舊式工商業的樞紐(例如鹽,鐵,銅,錫,磁器,顧繡,河工……)事實上握在官僚貴族的手裏;最主要的高利貸資本和貨幣資本也是這樣,以前當鋪錢莊銀號是貨幣資本(moneycapital)就是現在的新式銀行也還是這種資本的變相,不過它們直接變成了帝國主義的財政(金融)資本的附庸。這樣,表麵上貴族和地主兩個“身分”不象西歐那麼混合得緊湊,而是官僚和貴族的“兩位一體”。而實際上仍舊是貴族地主官僚的三位一體製度。做官的在衙門裏是官,在本地是紳士(貴族),也就是地主。在漢朝到六朝的時代,已經有紳士互推頭腦(所謂中正)的製度。前清末年——我的年紀還是很輕,隻夠得上記得光緒末年和宣統年間的一些模糊的影象,——地方上的紳士的勢力,象蘇常一帶,就很大的。那時事實上的“中正”還是有的。每一縣裏的紳士都有事實上的頭腦。因為幾幫錢莊當鋪的競爭也就發生幾派首領不斷的排擠傾軋鬥爭的現象。這些紳士早就是當鋪錢莊的後台老板,後來象盛宣懷等類的子弟的“歐化”紳士就居然公開的做前台老板了。我這一輩人已經隻看見一些“市儈”迅速的變成紳士的過程,因為我有知識的時候,正是“商會時代”的開始和捐官時代的末日了。現在不是簡單的紳士“中正”了,現在早已是“紳商”“中正”了。——商會就是現在的中正。貴族的每個階層,每個派別,在朝的和在野的之間的關係等等,自然是極端繁雜的一種現象。如果,我們能夠研究出從漢朝到清末的這個問題的曆史,那實在是很有趣的。文學上的貴族和市儈的“矛盾”或者衝突,混合或者攙雜各種各式的“風雅”,“俗物”的概念,以及你說過的“幫忙”和“幫閑”的問題,都和這門閥史有密切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