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烏力天時又拉在床上了。他還是那隻不肯破繭的蠶,在蠶繭裏吃喝拉撒,弄得滿屋子大便味兒。新來的保姆顧嫂在院子裏和梁政委家的保姆說話,然後去廚房燉豬蹄,忘了每兩小時上樓看一次烏力天時的規矩,等烏力圖古拉回來的時候,烏力天時已經在大便裏躺了很長時間。
“他吃什麼了,怎麼拉一床?”烏力圖古拉把烏力天時往另一張床上抱,問聞訊跑上樓來的顧嫂。
“哎呀,怎麼拉成這樣?”顧嫂慌裏慌張,幫助烏力圖古拉把烏力天時安頓好,烏力圖古拉為烏力天時換褲子,她去收拾床,“你看,我把他給忘了。”
“不是說了,你就管他,別的不用你管嗎?”烏力圖古拉生氣了,挓挲著一雙沾滿大便的手,“你看弄的,跟掉進茅坑裏似的。”
顧嫂知道自己犯了錯誤,不該和人聊天,忘了正事。本來廚房裏的事不歸她管,有廚師周晃,她是嫌周晃燉豬蹄不擇毛,才去插一手,結果成了王鐵匠教張灶哥揉麵,王鐵匠自己的爐子熄了。顧嫂連忙換下髒床單,再去打熱水,給烏力天時洗。
烏力天時拉在床上不是頭一回,離開薩努婭和盧美麗,烏力天時就像剛出生的小馬駒似的,沒了母馬舔著,今天忘了洗臉刷牙,明天忘了喂抗萎縮藥,後天又忘了揉身子,隔三差五總會出點兒問題。烏力圖古拉過去不管烏力天時的生活,現在他得管。自打把烏力天時接回家後,烏力天時吃什麼、怎麼吃,摸索了一陣子,有時候沒喂好,喂得拉稀,拉在床上的事情也有。為這事兒,烏力圖古拉專門寫了一個每天要做的日程表貼在牆上:幾時起床洗臉,幾時吃第一餐,幾時服藥,幾時捏手揉背,幾時翻身,幾時摸脈搏,幾時接小便,幾時抱出去曬太陽,幾時端起來解大便,幾時洗澡換衣裳,幾時睡覺,多長時間給剪指甲,多長時間給剃頭,多長時間給掏耳朵,多長時間請醫生來檢查,等等,比造一支新式步槍都仔細,就這樣,還是常常出問題。所以,烏力圖古拉生過氣,事情也就過去,幫著顧嫂把烏力天時弄幹淨,再抱回原來的那張床上去。原來的那張床靠窗戶,空氣好,能曬著太陽。
烏力天揚從他的屋裏出來,進了烏力天時房間,冷冷地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三哥,再看看烏力圖古拉,說你吼顧阿姨幹什麼,人又不是顧阿姨生的,石頭又不是顧阿姨砸的,他是你兒子,該誰管?一句話,把烏力圖古拉頂在牆上揭不下來。
要擱在早兩年,烏力天揚敢衝烏力圖古拉這麼說話,烏力圖古拉早就大巴掌扇過去,一直扇出門,直接從二樓摔到一樓,砸他個經驗教訓出來。現在不是早兩年。自從烏力圖古拉把烏力天揚從寶慶碼頭找回來,父子倆就像變了關係,平時兩人沒話,有話也是問一句回一句,不問就對麵坐著,夾菜吃飯,喝水看報,烏力圖古拉不拿駱駝眼瞪烏力天揚,烏力天揚也沒有什麼好氣,懶洋洋的。隻是,兩人從來不提頭幾年發生的事情——烏力圖古拉不提烏力天揚在批鬥會上剃他陰陽頭的事,不提烏力天揚搶手表進少管所的事;烏力天揚也不提烏力圖古拉扇自己耳光的事,不提他給自己的孩子帶來多少磨難的事。烏力圖古拉再也舉不起巴掌,人要舉不起巴掌,說話的聲音也就會落下幾分貝去。
“我這不是,跟你顧阿姨說話嘛,我吼什麼了?”烏力圖古拉瞥一眼烏力天揚。烏力天揚上身穿一件差不多快要露出肚臍的白襯衣,下身穿一條上窄下寬的赭紅色喇叭褲,像拖著兩隻大掃帚,腳上是一雙茂記三接頭尖皮鞋,頭發油光水滑,梳著大背頭,樣子就跟30年代漢口租界的拆白黨似的。烏力圖古拉本來想讓事情過去,這一看就沒有好氣,“你這是什麼打扮?你看你,像十八歲的青年學生嗎?”
“我像什麼你不用管,反正你也沒管過。再說我算哪門子學生?你明知道我沒讀書,你不是故意諷刺嗎?再說我十八歲呀,我十七歲半,你連自己兒子多大都不知道,當什麼爹!”
“我諷刺什麼?你這樣子還要人諷刺?沒讀書你怪誰?要你回學校你不回,整天到處瞎逛,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來往,我不管你管誰?差幾個月就不是兒子了?我就不是你爹了?”
“爹不爹的,有屁用!你要真想管,你管管我媽,你把我媽管回來。別人不知道我媽,她給你當了二十年老婆,她是不是特務你不清楚?你不清楚讓她給你生養那麼多孩子?你現在自由了,沒事兒了,你就不管她,讓她在那兒受罪呀?”
“我怎麼管?”烏力圖古拉差不多是吼出來的,“你要我怎麼管!”
“別問我。”烏力天揚冷到極點,“要是我老婆,我走遍天下也把她找回來,誰攔我,我開了膛也潑他一身血。”
烏力圖古拉噎在那兒了。他沒想到,父子倆一直的默契,誰也不提過去那些年發生過的事,誰也不去捅過去那些年留下的傷口,這麼長時間過去了,兒子還是捅了出來。但是,兒子說得對,他沒有走遍天下。他走了,但沒走遍,而且,他沒有開了膛潑誰一身血。
烏力天揚說了那話以後就下了樓,皮鞋踩著地板,噔噔的,一會兒樓下傳來大門撞上的聲音,一會兒聽見烏力天揚在院子門口和值班的警衛說什麼,然後就沒了聲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