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熱的時候,會有一個不知道從哪裏來的人送麵包來,每隔三四天送一次。他的麵包沒有生產日期,每次他來時,都會把上回還沒賣掉的幾個麵包拿走,補上新的。我懷疑他到每家都是這樣,不過是把各家沒賣完的貨互相換個地方而已。逢到有人買我家的麵包,問我是不是今天生產的,我不好意思回他,隻模模糊糊地說,“昨天送來的。”此外是一個賣水果的老人,每晚八點以後,他騎一輛三輪車來,把車子放在店門口停一會兒,和我爸爸說會話,等地鐵口的城管下班了,就推到大街上去賣。隔壁旅館的老板每天來買一包煙,兩瓶酒;對門廢品收購站的老板每天過來買兩包煙——這是爸爸在附近僅有的一點“熟人”了。
冬天是一年裏最難熬的季節。天太冷了,除了櫃台,再沒任何東西把我們和外麵的寒氣與風隔開。我披著爸爸的軍大衣,還是凍得手腳生疼,實在坐不住,隻好灌一個熱水袋,跑到外麵跺腳。天黑以後,寒氣劇侵,更是凍得人魂不守舍。爸爸不屑用熱水袋,也不要電暖器,他隻是坐在椅子上不動。臨走時,我總要勸他,晚上早點關門不好嗎?學生都放假,又賣不了幾個東西!他不耐煩,手一揮,說,曉得曉得,你走!路上注意!他的脾氣太固執了,我也沒有辦法,隻好背著包走了。
2008年初,南方下了幾場罕見的大雪。地上積雪一尺多厚,小區裏廣玉蘭被壓倒了好幾棵,綠得發黑的葉子埋在雪裏。下大雪的日子,我們的店仍然開著,爸爸回鄉看奶奶,被雪阻在家裏,他要我待在店裏,說店裏煙太多,沒有人看著不放心。已是過年前後,哪有什麼生意呢?我在店裏待了好幾天,每天中午媽媽從附近陳叔叔家送一點菜、一點飯來給我吃。切得很細的土豆絲,配著辣椒絲,用菜籽油炒得黃黃的。夾著很多青椒的青椒煎雞蛋。燒得酥爛的雞爪子、鴨翅膀。漫長的午後和傍晚,我讀一本考研的書,趴在櫃台上記筆記,隔一會兒就停下來發呆。我隱約想念一個很遠的人。雪隨時又下起來,落在門外懸鈴木白色的枝幹和街對麵楓楊黑色的枝幹上,很少有車子和行人經過,到處的寂靜。灰色麻雀落到門前空地上找食吃。我把吃剩的飯撒在地上,它們呼啦一下全飛回到樹上,隔了很久,才有一兩隻大著膽子下來。我躲在玻璃櫃後麵,悄悄看它們啄食。大楓楊樹下是幾個環衛工人住的小屋棚,積雪覆蓋了藍色鐵皮屋頂,把它顯得幾乎矮到沒有了。一個很瘦的駝背工人從屋棚裏走出來,穿過馬路來打電話。他駝得很厲害,因此顯得很小,像隻是一團橙色慢慢移過來,近了才使人看出是一個老頭。他用方言打電話,說過年不回家,寄兩件毛褲過來。打完電話,他從腰間掏出一隻發黑的舊塑料袋,抖抖索索解開,揀出四毛零錢。他的手皴得太厲害了,手指上貼滿邊緣磨得發黑的膠布。我想說不要給了,卻說不出口。才不過幾天,我覺得自己已經坐得太久,太孤單了。
後來我終於重新去學校讀書。平常要上課,要看書,周末才從學校坐地鐵去店裏換爸爸回家。姐姐們都有各自的家庭和工作要忙,妹妹不大在南京,也唯有我能脫開身去。有時候我覺得忙,或者累,犯了懶不想去,給他打電話,讓他周末把店門關一晚自己回去,他答應得好好的,下回再去時,你就會發現他其實根本沒回去。他固執得讓人生氣,如果沒有人去換,他就不回家,哪怕胡子長得老長,頭上全是頭屑。我沒有辦法,隻好盡量每周都去。每個星期六下午四五點到店裏,換他回家,第二天一早,他七八點就到了,為的是去陳叔叔辦公室打掃衛生。我其實也可以去,但他就是要早來,也許是不想我錯過早上那一番生意。打掃完衛生,他問:“想吃什麼菜?”我說隨便,他就去附近一條巷子買兩個菜回來,通常是應季的蔬菜,加四隻鴨腿,或一塊肉。店裏有一隻電磁爐、一口鐵鍋、一隻小鍋、一隻電飯鍋。我賣東西,他在水池邊把菜葉掰開來一片片洗淨了,做飯給我吃。從前在家裏,他和媽媽是常常被人請去辦酒席的。
有一回剛從家鄉回來,帶了家裏菜園裏的青菜薹。爸爸把青菜薹掐成半拃長,下到滾熱的油鍋裏炒。菜薹油光碧綠,非常好吃。我很好奇,他們炒出的青菜都那麼綠,也不生,不知道是怎麼炒出來的。有一回是炒茄子,茄子的味道很厚,很下飯。有時候他做一種清肉湯給我吃,把肉剁得細細的,捏成小丸子,在水裏氽熟,碎碎灑一點小蔥在上麵。小蔥的顏色很漂亮。肉湯裏有薄薄一層透明的油,浮在碗麵。大清早怎麼吃得下這麼葷的東西呢?這肉湯其實是小時候我們難得做的,那時候我們很喜歡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