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書枝的文字(1 / 2)

書枝讓我給她的新書《八九十枝花》寫篇序,我想也沒想就答應了。我很喜歡書枝的文字,她寫的東西我是篇篇看的,文章中寫的那些鄉村生活都是我自己經曆過的。書枝的老家跟我的老家離得不遠,書枝是安徽南陵人。我二十幾歲的時候在南陵住過一年多時間,對南陵這個地方很熟。南陵縣夾在蕪湖與涇縣之間,一半是圩區,一半是山陵地帶。山區多鬆、竹、油茶之屬。圩區地勢較低,主產水稻也養魚,那裏多湖壩水塘。夏秋季節好發大水,一發大水的時候一季莊稼就沒有了。站在高處一望,白浪滔滔的。等水退的時候,就把家裏的漁網修補好,坐在鴨蛋殼樣的魚盆裏,到水裏放卡子打魚。我在南陵上班的時候也經常到附近水塘去釣魚,連竹竿也不用,就這樣把魚線揣在口袋裏,順著塘埂到處走。初夏的時候菱角從水裏長出來,鐵鏽色裏透出點綠意,我在水塘邊的豐草裏坐下來,把線甩到水裏。線在水麵稍稍遲疑一下,然後沉到水裏。四周是植物的清香,有一種水鳥叫“格登子”,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叫起來,“格—登”“格—登”,越發顯得天地之間很靜。這時候有下學的小姑娘從塘埂上走過來,穿著紅衣服,紮一支“朝天一炷香”的辮子。她手裏拿著一根棍子,棍子上係了根繩子,繩子另一頭縛住一隻蜻蜓,邊走邊玩。看到有人在釣魚,就繞了幾條田埂走過去。這是沈書枝嗎?所以我在看書枝在《春鳥》中寫幫爸爸送酒,把酒壺蓋子掉到水塘裏去,自己趴在水塘邊撈,立刻想卷起褲腳幫她撈上來,不然回家她爸爸會打她一頓的。

我問書枝為什麼想寫點東西?書枝很老實。她沒有反問我:“你為什麼要寫東西?”這就是書枝乖的地方。她老老實實地說,原來也是盡看別人寫書,忽然有一天心念一動,這有點像《史記.項羽本紀》:“秦始皇帝遊會稽,渡浙江,梁與籍俱觀。籍曰:‘彼可取而代也。’”這樣就動起手來。這一寫不要緊,就寫出這樣一本好書來。至於怎麼好,書枝不自信。我就激她,她卻以為老風在說大話。這就像我自己看一張畫,畫的意思滿滿的都明白,可是一時讚不得一個字,隻好打機鋒:過去我們老家水還幹淨的時候,初秋的時候,在水溝旁邊拔了野菊扔在水裏看它怎麼隨著水流旋轉,拔完了就忘了。一邊玩一邊沿著山路往家走,走著走著發現野菊花也跟到腳邊走。有時它在前頭,有時它在後頭。書枝的文字就有這樣的好法。所以我跟書枝說,我寫不到你這樣綿密,也寫不到你這樣靜。好在我可以隨時放下,要不寫就不寫了,就像林教頭跟洪教頭比棒。現在我是被掃在臁兒骨上,撇了棒,一拐一拐自投莊外去了。

其實書枝書中寫的鄉村已經沒有了,這樣說可能有點武斷,換一個說法:書枝寫的鄉村社會正在消失,而且速度越來越快。比如她寫的《打豬草》,現在鄉下豬圈都是空的。傳統的養豬方式是要蝕本的,百把斤的豬要長一年還多,“飼料豬”幾個月就出欄了,然後拉到城裏給人吃,最後把人吃得跟豬一樣。現在鄉下過了正月青壯年人都走光了,以前到了農忙的時候還要回來把秧栽了再走,到收割的時候再回來。現在不行了,農忙也不回來了。我們那邊每家田畝少,種地劃不來。農藥、化肥、種子成本一除,種地累不說,還要賠本,哪有進工廠打工好。到月發工資,風不透雨不漏的。在城裏混好了,就紮下根了。也就通常意義上所說的“成功”了!“混好”了!鄉下成功的標準可以量化的:在城裏買了屋,過年時候開車子帶了一家大小回祖宅看看,穿著光鮮,見到本村的長輩記得撒煙,抽不了夾耳朵上。然後記得用打火機給人家點上,聞一聞,噴香,哎呀!三狗逼,你現在混好啦!都抽上中華煙了。其實三狗逼也就買了幾包充充門麵,沒人的時候還是抽抽“紅黃山”,偶爾充充麵子,家裏也沒有金山銀山。

村裏年輕人見麵說不上幾句話,都掏出iPhone5上網的上網,發短信的發短信。小孩子說要看牛看豬,纏得煩了就問娘老子:“村裏還有養牛的嗎?”父親照例坐在向陽的地方抽煙,彈彈煙灰說:“現在誰家還養牛?養牛也沒有人拉出去放草。”書枝書中說到放牛,放到沒路的地方把路讓給牛走,人下到溝裏把繩頭甩過牛背,這是行家的話。沒放過牛,哪裏懂得這些?看到她寫這一節,我還問她會不會騎牛,書枝說不會,隻有牛在溝裏吃草的時候,才敢在背上坐一坐。過去鄉土社會人口流動性是很差的,村裏就幾大姓,都是親戚。逢年過節村子裏每家都要跑,不跑就是失禮。這種人際關係說好也好,春天青黃不接,捧著碗東家借一頭,西家借一合,全沒問題。鄉村社會是熟人社會,然後擴大到城鎮也是一樣。進而縣,進而省,再進而家天下。所以黃仁宇有一次在哥大上課開玩笑說,如果要他推薦一個中國海關的關長,他指了一指下麵洋同學說:“我還是願意你們去做!”因為他知道自己一回去就必然要掉到這個熟人網絡裏麵去。家裏七大姑八大姨來找你辦點事,你還不給麵子?再不給,回家把你老爹綁了一道來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