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日落烏啼。萬物皆披上一層淺金色澤,恍然如夢。
羅家別院,後院處的樹下石桌酒杯散亂,酒壺傾倒。一旁的樹上斜斜垂落一方玄色衣袍,漆黑素淨的衣角,繁複華麗的流雲紋蜿蜒而上,說不出的韻味,讓人很想對斜倚在樹上的人一探究竟。樹上少年支起一條修長的腿,右手隨意擱在腿上,背靠著樹幹。微合著眼,薄唇抿著,唇色很淡,精致絕世的麵容帶著生人忽近的疏離。
他像是睡著了,呼吸平穩安靜。忽然南邊牆頭傳來聲響,悶的一聲,倒是像什麼東西落了下來。少年睜開眼,一雙冷玉一樣的眼睛,默默移向南方。看似不動聲色,身體已暗自戒備,隨身匕首滑入掌心,隱在袖中。
目光所及是一片水荷,有一道石路從中隔開。兩旁荷葉田田綠意盎然,有些甚至遮到石路上。未到盛夏,僅是稀稀疏疏的開了些許荷花。鮮豔清新的綠色中婷婷立著幾朵粉白,反倒更顯其形態絕色。
聲響漸進,湖水盡頭驟然出現一道天青色身影。來人有一張小小的臉,顯得眼睛有些大卻不至於無神,清亮純粹的眸色讓人見了便覺喜歡。身材纖秀,皮膚細白,遙望宛如凝玉,玉白手指微微從袖中露出來。秀雅的白緞鞋子在衣袍下若隱若現,荷風吹衣,他款款而來,並不是少女步步生蓮的嬌柔。淺金霞光染了發絲麵龐,行動間竟有種男女不辨的美麗。
黛眉猶入畫。
他像是對眼前美景驚訝,原本帶著不安的臉緩緩綻出一個笑,眼裏是完全的欣賞。“兩竿落日溪橋上,半縷輕煙柳影中。”他側首仔細嗅了嗅荷香,自言自語,“開得這麼早,不怕謝得快麼?看不到更多同伴會不會孤單。”
猶自說著,不一會兒已到桌前。看到桌上散亂酒杯,很自然的抬手放好,左右看了一下,忽然觸及左前方一片衣角。目光往上,對上少年仿佛含了冰的眼,隻覺天上地下一派冰雪,瞳仁中似乎有一點微微藍色。聲音寡淡清冷,似很不喜自己被人擾了——
“你來這裏做什麼,滾回去。”
衛城毫不畏懼:“在下是來找你喝酒的,在下有心事,心情很煩悶。雲崢,你能不能陪在下喝酒呢?”他說得那麼自然,好像那雨天裏的事情從未發生,兩人還像往常一樣親厚。
羅雲錚定定的看著他,像是要看穿他,結果一眼望進去卻是一掬清泉。似什麼都沒有又似包羅萬象,“你可以找歐陽秀真,也可以找蘇雋,若是膽子再大一些,還可以找當今皇上。為何找我。”
“他們不許在下喝酒,因為……不提了,皇上如今身份不同往日,在下一介平民,聖顏哪是說見就見的。雲崢,你不願意麼?”衛城笑著看著他,眼神專注含著擔憂。“在下沒有現錢買什麼好酒,知道你在的地方肯定會有,特別來尋你蹭酒喝的。”
“若是洛心君沒有錢,全大陳都不可能信。”他說,語氣淡淡分不出是褒是貶。
衛城四下看看,果然在桌下發現幾壇酒。坐下抬手布酒,小小的動作也被他做得斯文得像是在喝茶。“在下不是說沒有錢,是說沒有現錢。”他一向不留什麼錢物傍身,一點微薄積蓄也是存在錢莊裏。
羅雲錚把頭後仰望著眼前一片樹葉發呆,不發一語,不再理會他。衛城倒好酒,執杯的姿勢極風雅,執到麵前,低眸嗅了嗅。倒是認真品酒的樣子,低頭抿了一口,喝得慢,但每次都是一飲而盡。有些烈,從喉間淌下腹中,一路熨得人身體溫暖灼人。衛城口中發出一聲輕歎,微微笑了,道:“不釋方丈收養在下的時候,在下尚在繈褓之中。在下自小在寺中長大,所見所識都是僧侶,從來不知道家人相處是什麼樣的。”
羅雲錚麵色如水,不明白他為什麼說起這些,難道這就是他的心事?但聽他提起伽藍寺,不由得暗了眸光,想起爺爺離去之時安詳麵容,手指微微顫了顫。
“因為沒有經曆過,但在下覺得自己這樣也很好。寺中雖然戒律眾多,但是小的時候,師父待我們還是很寬容的。最親近的兩位師父,不釋方丈色厲內荏,不悔師父溫柔和氣。”衛城停下來,又喝了一杯,說著又去扒酒壇。“雖然知道若是兩位師父知曉,定是又氣又惱。但在下私下裏覺得,不釋方丈就像在下父親一般,而不悔師父就像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