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也妮站在自己房間門口的時候,看了眼樓梯盡頭通往三樓閣樓的方向,那裏還有從門縫中透出的蠟燭光。因為整座房子太靜了,靜得像墳墓一樣,所以倘若側耳細聽,甚至還能辨到那裏偶爾傳來的幾聲哼著歌的曲調聲。倘若她沒聽錯,調子似乎是這會兒巴黎流行歌劇《白衣夫人》裏的高,潮詠歎部分。
到了明天,不必等到這個時候,他就會哭得象個無助的孩子,任誰看了,都會感同身受地一起跟著他落淚。
她扭臉,推開門進入自己房間。
從儲水罐裏打水開始上床前的洗漱時,歐也妮覺得稍稍有點不便。夢中經曆過的一切留給她的印象太深刻了。
等這事兒過去後,想法子慢慢改善一些基本的生活設施吧。至少,可以先弄個浴缸——浴缸並不是什麼稀奇玩意兒,數年前從英國傳過來後,醒來躺在充滿玫瑰香氛的浴缸裏先泡個澡,這已經是巴黎上流社會女士開始一天生活的必須程序。自然了,她沒什麼興趣,也沒那個氛圍去體驗這種感覺,她隻是想讓洗澡這事兒變得更方便點而已。收拾完吹了蠟燭上床,準備閉上眼睛睡覺前,歐也妮模模糊糊地這麼想道。
重回二十歲的這第一個夜晚,她睡得非常安穩,中間甚至沒醒來過一次。第二天早上6點多,當全家都已經起來準備開始一天的活時,閣樓裏的夏爾還沉浸在甜美的夢鄉裏——日夜顛倒。夜裏十點開始,參加各種聚會、舞會,直到淩晨兩三點,甚至四五點才散。白天則是為接下來那個晚上做準備。社交就相當於他們的工作。這就是巴黎上流社會的通行生活方式。
一定是被夏爾那種仿佛女性般的柔弱之美給打動,萌出類似母性般的疼愛,娜農竟然無法忽略昨晚幫小少爺鋪床時他隨口提了句的煎餅,非常勇敢地在葛朗台麵前提出想在今天做個煎餅,請求主人從緊鎖的櫥櫃裏拿出黃油和糖塊。
“嚇!種葡萄的窮老大,窮得叮當響!你想讓我因為這個侄兒而破產嗎?”葛朗台一瞪眼睛,葛朗台太太嚇得急忙朝娜農使眼色,娜農也有點害怕了,但還是不死心,嘀咕著說道:“小姐大概也想吃呢——”
“歐也妮,你真的也想吃?”葛朗台扭頭問道。
“是的。”
歐也妮笑了笑。
倘若這樣能夠讓這個曾經給過自己美好初戀感覺的堂弟多得些安慰,她倒也不至於慳吝到和一個煎餅計較的地步。
葛朗台猶豫了下,終於下定決心,摸出腰間連睡覺也不會摘下的一串鑰匙,“哪,就這一次,以後不許破例。”
娜農高高興興地接過鑰匙去拿自己想要的東西。
“親愛的歐也妮,想不想和我一道去草場那邊看看地?回來就能吃早飯。”
老爹問女兒。
歐也妮知道他會在那裏和克羅旭公證人碰頭,討論關於通過債券獲利的事——這也直接導致他接著把主意動到了發死去的紀堯姆的財的計劃,興趣不大,搖了搖頭。
“好吧。那就在家乖乖陪著你媽媽。”
葛朗台拿回鑰匙後,戴了帽子,象往常那樣出門溜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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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點鍾,葛朗台回來,一家人吃了簡單的早餐,夏爾還沒起床。歐也妮獨自來到破敗的小花園裏,沐浴在初冬早晨幾乎感覺不到什麼溫暖的陽光裏,坐在對著那堵牆的石板凳上,陷入漸漸有點恍惚的神思裏時,忽然聽見客廳那邊傳來一陣哭聲。
夏爾的哭聲,充滿了悲傷和絕望。
自己父親已經迫不及待地告訴他那個可怕的壞消息了。她淡淡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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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朗台充當了報喪人的身份後,也不管侄兒的死活,自己出門去了。夏爾這一天都在那個閣樓房間裏沒出來,哭聲時斷時續,最後,連葛朗台太太和娜農也終於忍不住,跟著抹起了眼淚。
到了傍晚的時候,娜農紅著眼睛找了過來。
“哦小姐,您怎麼就這麼舍得硬下心腸!您從前可不是這樣的。可憐的小少爺,他哭得簡直快不行了,飯也不吃,娜農要傷心死了。您是他的表姐,娜農求求您啦,您去勸勸他吧,說不定他聽你的話呢。”
“歐也妮,去看看堂弟吧,怪可憐的。”
葛朗台太太也抹了抹眼睛。
歐也妮正坐在那張鋪了腳墊的椅子上借著最後的天光做針線,打算用填了棉絮的細布給母親做雙過冬的襪子,聽葛朗台太太也叫自己去,把做了一半的襪子放下。
“好的,我聽你們的。”
她轉身,爬上樓梯,朝著閣樓走去。
光線黯淡的破舊閣樓間裏,夏爾·葛朗台正趴在床上。大概是哭了一天太過疲累的緣故,他現在閉著眼睛,沉沉地睡了過去,半張臉壓在枕頭上,淩亂的卷發鋪散下來,遮在他布滿淚痕甚至變得浮腫的臉上。
歐也妮的目光掠了下房間。他帶來的所有巴黎精致玩意兒都還象一開始那樣擱置在它們原來的位置上。鍍金的剪子、剃刀,散發著迷人香氣的油膏,鑲嵌琺琅邊的梳子和鏡子,還有那件綠底金花,圖案古樸,曾讓娜農驚歎不已的綢緞睡衣,現在也隨意耷拉在一張椅子上,一角拖拉在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