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天休息,我騎著空車在桃源新村裏轉,轉累了就跟小保安聊天。就等著陳禾出來。第一天沒動靜,第二天下午她出來了,一個人,騎一輛十分漂亮的女式電動助力車。我看到她把車頭拐向了市區,就從門衛值班室裏出來,騎上自行車就跟著。開始還能差不多跟上,後來緊蹬慢蹬,還是被甩下了。真的老了,當年騎自行車跟摩托車賽跑的壯舉一去不返了。進入市區剛一會兒,幾個紅綠燈之後就找不到她了。我鑽進巷子,抄小路走。

趕到郵局,車子沒鎖就跑進大廳。人不少,沒有她。我不死心,買了份報紙,找張椅子坐下來等。一份報紙快看完了,我都快放棄了,她進來了,高跟皮鞋的聲音一路響到服務台。有點遠,聽不清她說什麼。我在報紙後偷窺,這個女人,看起來沒四十也不遠了,她把自己收拾得像個貴婦人。因為排隊,十分鍾之後她才辦完手續,我看見她下了台階,戴上絲織手套和墨鏡,才發動助力車離開。

現在問題又來了,我怎麼才能看到她寄的東西。直接進服務台查也沒什麼問題,我都認識,隻是名補正言不順。我看看表,離收集整理郵件還有四十分鍾,我又去買了另一份報紙,把大同小異的新聞報道重看了一遍,然後去幫他們收郵件。這事比較正常,我經常幫他們幹這種活兒。

在一大堆郵件裏找到了,唯一一封寄給陳禾的掛號信。署的是友誼商城姓石的一個名字。如果仔細推敲,還是能從那字跡裏看出陳禾的簽字風格的。我拿起那封信抖了抖,笑一下,扔進了信堆裏。

這封信第二天就到了我的郵包裏。我把它放在絕對安全的夾層裏。桃源新村所有郵件都送完了,我舉著它按了門鈴。陳禾開門的速度依然很快,她從僅容一人的空檔裏出來,門在身後關上了。

“掛號信。”我說。把本子遞過去讓她簽字。

“謝謝。”簽完了,她要伸手拿信。我把信使勁抖了抖,說:“以後有信我可以幫你寄,省得你一次一次地往市區跑。”

她的臉一下子就撂下來了,這正是我想看到的。我微笑地盯著她,我們在對視。她的嘴唇慢慢地開始抖,臉色開始漲紅,眼睛裏開始有東西出來。足有十妙鍾的時間我們都一動不動,最後她扛不住了,突然轉身要推門進屋,門被帶上了。她掏鑰匙開門,摸索了半天才把門打開,她推門的力量很大,進去時我看清了客廳裏的擺設。沙發,茶幾,電視,音響,幾盆花。和別人家的客廳唯一的區別在於,她的窗簾是拉上的。這就是我一直好奇的門後世界。門關上的時候,我聽到她發出的微小的哭聲。

下樓梯的過程中我是一個勝利者,出了樓,看到了滿天的紅雲,血紅,偶爾鑲著烏灰色的邊,背後是傷心的藍。又是一個日落時分,我的心情陡然壞掉了。巨大的孤獨和憂傷不可遏止地席卷了我,我又感到了轟轟烈烈的饑餓,餓得直不起腰來,空空蕩蕩的饑餓和痛,痛得我兩眼流淚。我捂著肚子坐在樓前的台階上,影子落在身邊,一小堆,孤零零的,像誰家丟在樓前的一堆垃圾。一個人從我麵前走過,說:“這不是送信的老周嗎,怎麼回事?生病了?一頭的汗。”

“沒事,”我擺擺手,擠出點幹笑來。“胃疼,兩分鍾就好。”這個時候,我不想別人來看笑話。

那人走了,我抬起頭,看見陳禾的窗戶裏飄出了一段窗簾。不知道她是否還在哭。她隨手把門關上,也許僅僅是不願意自己的生活被別人窺視,就這麼簡單。她把信寄給自己,也許隻是一個遊戲,或者,隻是為了讓自己知道,她還沒有被拋棄,那些郵件定期把她和這個世界綁在了一起。她不想跟我一樣,時時覺得自己是地球上的最後一個人,是被所有人扔掉的。也可能是其他。不管是什麼,與我有什麼關係?

我竟然把那封信不遺餘力地抖給她看。

太陽快落了,我不得不站起來推車往回走。饑餓和難過還在,我迫切想吃頓好的,想找一個人,改變眼下無法克服的孤零零的恐慌,我得把空洞洞的身心塞滿。

到了鬱金香,天完全黑透了。我餓得手都哆嗦了,自行車沒架好,摔倒在地上。我沒理會,徑直進了飯館。俞丹坐在吧台後抱著下巴發愣,看到我更愣了,她站起來又坐下,一聲不吭。

我扶著吧台說:“快,我餓死了。”

俞丹看看我,走出了吧台,還是沒說話。我一把抓住她,說:“我快餓死了。”她想拂掉我的手,臉上的表情複雜,飯館裏的客人都看著我們。我抓得更緊了。“別這樣,”她小聲說。我不管,把她往簾子後麵推。“你要幹什麼?”她踉蹌著往後退。很多客人哄笑起來。我還是推,一直把她推到簾子後,就我們兩個人,我抱住她,覺得空洞的地方開始逐漸充實。

“怎麼回事你?”俞丹說,“滿頭滿臉都是汗。”

“餓的。”

“餓了叫小瓜做飯啊,你抱著我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