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幾年裏,母親還為建築係研究生開過住宅設計和建築史方麵的專題講座,每當學生來訪,就在床褥之間,“以振奮的心情盡情地為學生講解,古往今來,對比中外,謔語雄談,敏思遐想,使初學者思想頓感開擴。學生走後,常氣力不支,臥床喘息而不能吐一言”(吳良鏞、劉小石:《梁思成文集?序》)。這裏我想特別指出,母親在建築和美術方麵治學態度是十分嚴謹的,對工作的要求也十分細致嚴格,而決沒有那種大而化之的“顧問”作風。這裏,我手頭有兩頁她的殘留信稿,可以作為這方麵的一個例證。為了不使我的這些記述成為空洞的評議,這裏也隻好用一點篇幅來引錄信的原文,也可以算是她這部文集的一個“補遺”吧。一九五三年前後,由北京文物整理委員會編,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的《中國建築彩畫圖案》,請她審稿並作“序”,她對其中彩圖的效果很不滿意,寫信提出了批評,其最後幾段如下:
……
(四)青綠的變調和各彩色在應用上改動的結果,在全梁彩色組合上,把主要的對比攪亂了。如將那天你社留給我的那張印好的彩畫樣子,同清宮中太和門中梁上彩畫(庚子年日軍侵入北京時,由東京帝國大學建築專家所測繪的一圖,兩者正是同一規格)詳細核對,比照著一起看時,問題就很明顯。原來的構圖是以較黯的青綠為兩端箍頭藻頭的主調,來襯托第一條梁中段以朱為地,以彩色“吉祥草”為紋樣的枋心,和第二條梁靠近枋心的左右紅地吉祥草的兩段藻頭。兩層梁架上就隻點出三塊紅色的主題,當中再隔開一塊長而細的紅色墊版,全梁青、綠和朱的對比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點也不亂。
從花紋的比例上看,原來的紋樣細密如錦,給人的感覺非常安靜,不像這次所印的那樣渾圓粗大,被金和白攪得熱鬧嘈雜,在效果上有異常不同的表現。青綠兩色都是中國的礦質顏料,它們調和相處,不黯也不跳;白色略帶蜜黃,不太寬,也不突出。在另外一張彩畫上看到,原是細致如少數民族邊飾織紋的箍頭兩旁紋樣,在比例上也被你們那裏的藝人們在插圖時放大了。總而言之,那張印樣確是“走了樣”的“和璽椀花結帶”,與太和門中梁上同一格式的彩畫相比,變得五彩繽紛,賓主不分,八仙過海,各顯其能;聒噪喧騰,一片熱鬧而不知所雲。從藝術效果上說,確是個失敗的例子。
從這段信中,不僅可以看出她對自己的專業的鑽研是怎樣地深入細致,而且還可以看到,她在用語言準確而生動地表述形象和色彩方麵,有著多麼獨到的功夫(這本大型專業參考工具書後於一九五五年出版)。
母親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所參與的另一項重要工作,是人民英雄紀念碑的設計和建造。這裏,她和父親一道,也曾為堅持民族形式問題做過一番艱苦的鬥爭,當時他們最擔心的,是天安門前建築群的和諧,會被某種從蘇聯“老大哥”那裏抄得來的青銅騎士之類的雕像破壞掉。母親在“碑建會”裏,不是動口不動手的顧問,而是實幹者。五三年三月她在給父親的信中寫道:
“我的工作現時限製在碑建會設計小組的問題上,有時是把幾個有限的人力拉在一起組織一下,分配一下工作,做技術方麵的討論,如雲紋,如碑的頂部;有時是討論應如何集體向上級反映一些具體意見,做一兩種重要建議。今天就是剛開了一次會,有某某等連我六人前天已開過一次,擬了一信稿呈鄭主任和薛秘書長的,今天將所擬稿帶來又修正了一次,今晚抄出大家簽名明天發出,主要要求:立即通知施工組停軋鋼筋;美工合組事雖定了尚未開始,所以趁此時再要求增加技術人員加強設計實力;第三,反映我們認為去掉大台對設計有利(原方案碑座為一高台,裏麵可容陳列室及附屬設施——梁注),可能將塑型改善,而減掉複雜性質的陳列室和廁所設備等等,使碑的思想性明確單純許多。……”除了組織工作,母親自己又親自為碑座和碑身設計了全套飾紋,特別是底座上的一係列花圈。為了這個設計,她曾對世界各地區、各時代的花草圖案進行過反複對照、研究,對筆下的每一朵花,每一片葉,都描畫過幾十次、上百次。我還記得那兩年裏,我每次回家都可以看到她床邊的幾乎每一個紙片上,都有她靈感突來時所匆匆勾下的某個圖形,就像音樂家們匆匆記下的幾個音符、一句旋律。
然而,對於母親來說,這竟是一支未能完成的樂曲。
從五四年入秋以後,她的病情開始急劇惡化,完全不能工作了。每天都在床上艱難地咳著、喘著,常常整夜地不能入睡。她的眼睛雖仍然那樣深邃,但眼窩卻深深地陷了下去,全身瘦得叫人害怕,臉上見不到一點血色。
大約在五五年初,父親得了重病入院,緊接著母親也住進了他隔壁的病房。父親病勢稍有好轉後,每天都到母親房中陪伴她,但母親衰弱得已難於講話。三月三十一日深夜,母親忽然用微弱的聲音對護士說,她要見一見父親。護士回答:夜深了,有話明天再談吧。然而,年僅五十一歲的母親已經沒有力氣等待了,就在第二天黎明到來之前,悄然地離開了人間。那最後的幾句話,竟沒有機會說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