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1 最後的樂章(1 / 3)

韋伯的工作耗費了他大量精力,幾乎跟他從事教學活動的頭幾年一樣忙碌。他也沒有時間“休養生息”,但是他的工作狀態變得平穩了,基本上不需要安眠藥也能夠入睡了。隻有政治事件還時不時地打亂他的平靜。3月中旬,卡普政變讓人們看到,國內的破壞性力量仍然很活躍,他的心情急劇波動。這些愚蠢的家夥難道真的要把戰爭所留下的這一點點餘燼也毀掉?那些日子,他曾經哼起赫爾維格的老歌Reiterlied:“令人焦慮的夜晚已經過去,我們靜靜地騎在馬上,我們默默地騎在馬上,我們正策馬衝向地獄。”

然後就放假了,隨後是4月初複活節。女人們希望歡度節日並把韋伯吸引到伊爾興豪森去,到森林邊上那個小木屋去,他曾在那裏度過了美好的夏日時光。然而這次,他卻相當吃力。他確實不想出遠門,火車上太擁擠,他心情很不好,“你真應該把我留在家裏!”不過,山上清新的空氣使他們為之一振,心情舒展了。春天猶去而未去,曠野上彌漫著剛剛蘇醒的林木的清香。森林仍然披著褐色的冬衣,草地還是灰色的。灌木叢正在發芽,深綠色的歐龍膽在陽光明媚的山穀中若隱若現。森林與草地錯落起伏,伊紮爾河在深深的河床中奔流。這裏的景色讓韋伯回憶起家鄉威斯特伐利亞,盡管這兒的卡爾溫德爾山脈的雄姿給它平添了一些高傲。

沐浴在溫柔的陽光下,這一天就非常愉快地度過了。盡管時間短暫,孩子們還是可以尋找複活節蛋,晚上,他們圍著複活節篝火玩耍。有好幾個小時,全家人坐在外麵曬太陽。複活節當天早上,韋伯大聲朗讀了有很多深奧內容的《女武神》的文本;然後他們準備一起晚上去看歌劇。下午,下了一陣小雨,他們都坐在鑲木的小房間中,講起自己年輕時的故事。窗外,一切都隱藏在白霧的帷幕後麵。韋伯後來告訴大家,他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好像是俄國文學作品中的那種氣氛:人們聚集在一個高處,向一個黑黝黝的地方走去,走向一個將要吞噬他們的深淵。

《女武神》非常感人,盡管作品的含義並不完全出自其藝術形式中所表達的東西。韋伯尤其喜歡齊格弗裏德與答應接他入瓦爾哈拉殿堂的死神的使者展開的精神鬥爭,盡管那是一個英雄雲集的殿堂,但他卻一點都不喜歡那兒。他對妻子說:“瓦爾哈拉殿堂短暫的狂喜實在是無足誇耀。”

假期結束回家頭一天早上,就接到韋伯的妹妹莉莉去世的消息。她還不到40歲,舉止優雅,活潑,迷人,自信,心靈高尚,絕無一絲瑣屑。在海倫妮的孩子中,莉莉的樣子最像他們的母親:氣質高貴,狹窄、清秀的橢圓形臉上是高聳的鼻子,但在很多方麵她們又大不相同:她缺乏母親永不枯竭的活力,她從來不抱任何幻想。應付日常生活,對她來說就已經是一個很大的負擔,就跟繼承了埃米莉·蘇卡·法倫斯坦血統的很多婦女一樣。但有一段時間,她也非常安穩地生活在貝格施特拉塞山麓美麗而充滿友愛的寄宿學校中。在那兒,沒有父親陪伴的孩子們也照樣快快樂樂,而莉莉則感受到無限的友情。她全身心地投入到這一豐富多彩的新生活中,這裏,一切都圍著年輕人轉。

而現在,突然之間,一次意外把她拋進了神秘莫測的深淵中!她留下了四個年紀尚小的孩子,她的死是一次震撼人心的巨大衝擊。韋伯夫婦立刻趕到災難的發生地海德堡。迎候他們的是花的海洋。全家人在半年離別之後,卻以這種方式重聚!現在,這幾個孤兒該怎麼辦?在一個出人意料的時刻,仿佛是在不經意間,韋伯夫婦同時產生了這麼一個念頭:“這些孩子是你的。”朋友們都覺得他們的決定太輕率了,用很多理由來說服他們放棄這種想法:“你們都上了年紀,你們照顧自己都很吃力了。”但是,任何顧慮和對困難的考慮都不能打消他們的這個念頭。韋伯夫婦堅定不移。莉莉的死曾經令他們心碎,而這一重大決定則給了他們力量和信心。韋伯深受感動,甚至大喜過望。他仿佛覺得,瑪麗安妮成為母親,就是女人生命中的最高境界,是生命真正的圓滿,是迄今為止她還未享受到的圓滿。她當然不願聽這些,因為在她看來,他就是她整個生命中的恩賜。韋伯非要她從妹妹的死中總結出某種意義。在去奧登瓦爾德學校的途中,他神秘地說:“如果一個人能再次體驗了上升然後離去,也很開心了。”一個念頭在瑪麗安妮頭腦中閃過:死神的翅膀已經在他頭頂上輕輕拍打著。

在海德堡,韋伯召集了所有親密的朋友;他們發現他很開朗,也很有活力,非常和藹。他說,“我的幹勁跟30年前一樣,我的新想法層出不窮”,他向他們保證,海德堡仍然是他的家,他很快就會回來。莉莉和孩子的問題是談論的焦點。他的朋友們都有一種印象:“沒有什麼命運能夠再傷害這個人了。”

然後,他回到慕尼黑——自己一個人,因為妻子要按既定的安排到“被占領土”上作一個巡回演講。這是一項讓人緊張的任務,因為她一直在考慮剛剛發生的事情。她也擔心這些事情對她丈夫的神經係統的影響。他過於興奮和疲憊了。另一方麵,她也知道,現在,他需要自己一個人待著,從事自己的研究。然而,一場政治大地震在慕尼黑等著他。據說,巴伐利亞總理赫爾·馮·K曾經在一個會議上暗示,巴伐利亞可能會脫離德國。這一謠言也不知通過什麼渠道傳到外國記者耳朵裏。官方否認了這篇報道,但韋伯和他的政界朋友卻並不信任這位衣冠楚楚的家夥的政策。韋伯在論文中插入了下麵的評論:

根據報紙上的報道,據說,巴伐利亞總理說過的一些話,相當於在煽動嚴重的叛國罪。這些話已經被斷然否認,於是,具有榮譽感的人們就對事實真相無所懷疑了。我想,如果需要的話,總理肯定應該樂於在誓言之下確認這一點。因此,我樂於提醒一句,那個曾經捏造了別人言論的家夥,應該被任何正派人認為是一個下流坯。現在,我期望這位紳士至少能公開站出來,走上法庭。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這一報道必然在法國人心目中造成一種錯誤印象,這種印象確實會推動他們的計劃,堅定他們的意圖。(1920年4月13日)

這個評論的目的,是要刺激那位據說是誹謗赫爾·馮·K的人出麵控告韋伯侮辱自己的人格,從而能徹底澄清事實真相。然而,報紙卻不願發表這篇評論,說曾經與會的人士都表示,沒有足夠的證據,因此,如果上法庭,必然會敗訴。對此,韋伯回答說:“如果你們說的理由是真正的理由——我不懷疑這一點——那麼,你們就不該嚇唬我(原諒我的這種說法!)。我把那個曾經把一些話栽到赫爾·馮·K頭上的人稱為下流坯,隻要這個家夥確實做了這種事,我就會打贏官司。我一度曾覺得你有很高的政治水平,現在看來,這種想法是值得討論的。”不過,韋伯現在也隻能放棄。

那些日子,德國的統一團結是他最關心的問題,看起來,韋伯似乎決定使自己擺脫一切黨派的束縛。在5月中旬一封致妹妹克拉拉·蒙森的信中,有下麵一段話:

由於(德國民主)黨指望讓我協助進行“社會化”工作,而我近來認為這是毫無意義的事,所以我準備退黨。政治家當然必須進行妥協,而學者則沒有必要掩飾自己。你也應該退出這個德國民族黨——當我看到你身處此境,我覺得心中傷痛,看看他們都幹了些什麼。這兒有人認為總理說過“要從德國分離出去”,因為腦滿腸肥的資產階級害怕斯巴達克思分子。如果德國瓦解了,那麼,這肯定是這些人的功勞(卡普,呂特維茨,恐怕還得加上魯登道夫)。我想,他們恐怕不會像勞動人民、像沒有他們那種“教養”的工人處在同樣情況下一樣被殺掉,或者被判勞役。

現在,韋伯不得不為他在海德堡精神高度緊張的那段時期高強度的活動付出代價。他認識到,要完全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有時他也擔心,自己能否做一個稱職的父親。拜訪他的朋友們都被他的臉色嚇了一跳,他也曾談到一次心肌痙攣:“機器也有轉不動的時候。”他說,他曾經躺在沙發上什麼也幹不了,腦海中隻有死亡的念頭。“沒有一個人能說清死亡是什麼——那是我的母親將我帶離的夜之黑暗王國嗎?”然後,他做了一個很有力的拒絕手勢,又充滿了對生命的留戀:“不過好在,我們還活著!”他逐漸擺脫了絕望。瑪麗安妮不在場,當時對此事一無所知。過了沒多久,他的朋友,弗勞·埃爾澤·賈菲對他說,“似乎有一隻冰冷的手在觸摸著你。”賈菲的迷人風采和機智談吐曾一度轉移了他的注意力,韋伯很嚴肅地對她說,“是的,埃爾澤,生命就是如此。”在一個月光如水的夜晚,他和她坐在伊紮爾河畔的長凳上,觀察著後浪如何推走前浪,他輕輕地說:“是的,生命就是如此;一個浪潮緊追另一個浪潮,但河流本身卻長流不息。”他的話倒沒什麼,而是他的口吻流露出,終極的秘密似乎正在向他敞開。

到4月底,精神的震動衰減下去,時間又逐漸恢複了平靜。韋伯全副精力都投入自己的研究工作中。他曾經說,他給自己安排的學術任務足夠自己幹上100年。他曾手持他在自己學術曆程中寫出的第一篇論文,手撫在上麵,露出明顯的滿足感:“這是第一篇,也是很不錯的一篇。”他甚至還曾經想過多搞點社交活動。除了研究之外,他投入精力最多的就是照顧那幾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