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1)

我最怕的便是蛇。

我記得自己幼時是被蛇咬過的,手臂粗細的一條小蛇,被我捉住尾巴後,猛地轉身亮出一對兒尖牙,在我來不及動作時,尖利的牙齒嵌入我的小臂。起初的痛感過後,便是痛麻,最後便隻剩下麻木。我記不得那條蛇咬了我之後有何後續動作,隻是陷入一個極長極長的夢境。

醒來時卻不是在從前熟悉的屋子,眼前是一間極其華美的宮室。我娘安安靜靜地坐在床邊,手中端著一碗湯藥。

我問:“爹呢?”

她舀動藥汁的手頓了一頓,終是抬眸直視我的眼睛:“他不在了。”

於是我便記起來,記起來我那秀才爹已經作古的事實。

也是因著我爹辭世,我心中難受,出去散步,碰巧瞧見了那條作孽的小蛇,也是因著我心中難受,兼之年紀尚小,不懂排解,便將那條小蛇當做排解的對象,以至於十分混賬地捉住它的尾端。

便有了被那惱羞成怒的小蛇痛咬一口的結局。

我雖年幼,到底也懂得自作孽不可活的道理,是以對那作孽的小蛇,並不十分怨恨,反倒從此之後,落上個奇怪的毛病,再也見不得如蛇一般細長涼滑的物事。

被蛇咬傷加上秀才爹的事,已讓我備受打擊,然而更為雪上加霜的是,我娘沉默著看了我好一會兒,終於開口道:“玉鳴,那條蛇身攜劇毒。”大約是怕我受不住打擊,她頓了頓,繼續道,“你身上的蛇毒,並未清幹淨。”

再沒有比這更叫人難過的事情了。我看著自己已然被處理好的小臂,臂上並沒有想象中的疼痛,酸麻也不複有,若非上頭那個齒印,我簡直要忘卻自己曾被蛇咬的倒黴事。

到底是年紀小,凡事不及深想,我的目光漸漸轉到這個不曾見過的華美宮室,畫棟雕梁奢華之至,多少人求之不得。我卻莫名地覺著寒冷,不由往衾被裏縮了縮,觸及我娘擔憂的眼神,便皺眉道:“我想回家。”

本以為她會輕撫我額發而後領我回家,不料她隻是為我掖掖被角,溫和笑道:“我們於凡世住了五十餘年,如今你爹不在了,娘也理應回來,擔起族裏的擔子,你自然是要跟隨娘的。”

我看著她難掩憔悴的麵容,欲脫口而出的話便默默地咽下了。

與我那秀才爹住在一起時,我便知道自己並非凡人,不隻是因為年歲漸大,自己身量仍未拔高一臉稚氣仍舊未脫,也不是因為秀才爹一日日衰老,我娘卻發黑膚白容貌依舊。

這些是之後漸漸發覺的。

最初引起我注意的,是自己腦袋上兩隻毛茸茸的尖耳朵。與身旁的任何人都不一樣,我長了兩隻與眾不同的耳朵。每每出門,我娘都要尋一頂帽子戴在我腦袋上,那時我對此十分不解。在我看來,這個沒什麼好遮掩的,反倒應該大大方方任人欣賞我的與眾不同。

事實證明那種想法是個多麼大的錯誤,我偷偷摘下帽子後,迎來的不是眾人的欣賞而是驚慌,那群人不住後退口中嚷嚷的無非是怪物妖孽。於是我便明白了,這一點與眾不同從來不是什麼值得誇耀的事情,我需要做的隻是戴上帽子,不叫人任何發覺我的不同。

好在上天待我不薄,那對兒奇怪的耳朵隻陪伴我到五歲,便毫無征兆地消失了,我再也不用大熱天也戴著帽子遮遮掩掩,再沒有人會說我是怪物。

隻可惜這喜悅未曾維持多久,便是被那小蛇咬了之後,於族中靜養的第二天。我閑來無事,便尋了麵銅鏡攬鏡自照,並尋思著自己是不是消瘦了許多,若是瘦了,要怎樣胡吃海塞一通,祭我的五髒廟。

便是這麼一照,我萬分驚訝地瞧見自個兒消失了一年有餘的礙事兒耳朵又冒了出來,就那麼長在我腦袋上,毛茸茸的,一眼便能望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