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別動那些花(2)(1 / 3)

他停了下來,歎了一口氣,扭頭看了看身邊的那株書帶草。他讓它來陪伴他寫這封信,是因為它總是生長在林間的樹木下,或者溪流邊;它看著那些小小的苗芽兒,是怎樣一寸一寸地長成大樹,看著石間冒出的水珠兒,是怎樣一滴一滴地彙集起來,彙成溪流,再彙成大江大海。它的樣子很孱弱,根須卻非常粗壯。它美麗的花序,總是以一種俯垂的樣子,和趙老師彎著腰咳嗽著走過的樣子一樣。他這麼想過趙老師的樣子,然後低下頭,繼續在信紙上寫道:

趙老師,那次我抄二蛋的作業,你打了我。我恨你恨得要命。我向二蛋發誓,說我一定要報這個仇。我當時真糊塗呀。趙老師,我現在已經不恨你了。我不光不恨你,還恨自己。我恨自己怎麼沒有聽你的話,好好讀書。我現在見了世麵,知道讀書是很管用的,讀書讓人聰明,不上別人的當,還能掙很多的錢。我要是早點兒明白這個道理,就能成為你的好學生,就不會發誓要報仇了。

趙老師,我給你買了一副老花鏡。武漢的老花鏡很漂亮。雖然有點兒貴,但是很漂亮,是真正的老花鏡。趙老師,你的眼睛不行了,你再進出學校的時候,一定要戴上這副老花鏡,這樣你就不會再撞著頭了。

祝你快樂。

他的臉上有薄薄的一層汗珠。做這種事情比幹活累多了。他把寫好的信,仔細地折疊起來,裝進口袋。這封信,他不打算現在寄出。他現在還沒有拿到工錢。每月的夥食費,是吃一頓記一頓,除此之外,老板每月隻給開三十塊錢,買草紙什麼的。他把每個月發下來的三十塊錢,都寄回家裏了,給母親買藥。他當然沒有給趙老師買到那副真正的漂亮的老花鏡,也沒有錢去買讓他變得聰明起來不上別人當的課本。所以,這封給趙老師的信,他準備等一等,等到工程結束後,他拿到了結清的工錢,買到了他給趙老師許願的真正的漂亮的老花鏡,他才會連同老花鏡一同寄出去。

她不太拿得準,頭一天離開的時候是不是關好了門。

她仔細地查看了兩遍花店,每一盆花草都認真地數過了,每一個角落都認真地看過了,它們一樣沒有少,全都在那兒,連同滿屋馥鬱的芳香,和懸浮在空中的塵埃;甚至那些懸浮在空中的塵埃,它們連位置都沒有改變,頭一天晚上怎麼懸浮在那兒的,此刻依然如故。

可是,她能肯定,有人進了屋子;那些花兒草兒,它們被人動過了。

她定下神來,在屋子裏轉了一圈,一樣一樣地,再查了一遍那些花草植物。

葉片兒肥厚的龍舌蘭,它在那兒;花朵兒紫得發亮的朱頂紅,它在那兒;花串兒累累墜下的石斛,它在那兒;質薄如綢的什樣錦,它在那兒;藍得嬌嫩可愛的鳶尾,它在那兒;花兒害羞地藏匿在花筒內的彩葉鳳梨,它在那兒。它們的芳香馥鬱一樣沒有少,全都在那裏。

不該有人進入這棟老房子的。房子有些年代了,是很早以前就與世隔絕的,沒有人會關心屋子裏的事情,甚至無須遮掩和阻攔的鎖。那些花草植物,也與他人無關,開了謝了,榮過枯過,是她自己養給自己的,是她自己的生活,它和這棟房子之外的人沒有關係。

問題是,誰來過這裏?

她有些緊張,不知道該怎麼辦,站在那裏,差點兒喘不上氣來了。

和頭兩次不同,這一次,他沒有那麼急著走到空出一檔來的楠木花架邊,而是從容不迫地在屋子裏走來走去,花了一會兒工夫,打量那些花草植物。

他來過兩次,和那些花草植物已經熟悉了,彼此不再陌生。因為熟悉了,不陌生,他和它們之間就不光有馥鬱的溝通,更多的,他開始把它們當成他新鮮的朋友,並以這樣的目光來看它們。

他看見羽裂似美人玉臂的虞美人邊,傍了一株清淡的冷水蕨;半紅半綠掛著黑色果實的猩猩草裏,冒出一莖細細的紅蓼;藍白黃相間的三色堇葉片間,居然有一棵紫色的麥仙翁探了腦袋出來。他有些犯糊塗,不能肯定,這樣的搭配是不是合理。但他知道,這不是山野間的虞美人和冷水蕨、猩猩草和紅蓼、三色堇和麥仙翁,不是他成長於家鄉土地的花草經驗。他覺得這是一種暗示,一種拒絕。他在想,這棟老房子的主人,也許不是那種願意和他人交往的人。

但是這真的不關他的事。他不是這棟老房子的主人,不是這些花草植物的主人,他連誰是主人都不知道。他不過是一個從卷揚機上往下推混凝土車的民工,一個什麼都不擁有、老是在信中向親人許願的來自山裏的年輕人。既然如此,他又何必要管那些花草植物的搭配,它們合理不合理呢?

他這麼想過了,就釋然了,停下在屋子裏的踱步,走到楠木花架空出來的那個地方,鋪好了信紙,拿出了七毛二分錢的韓國產寶珠筆,叉開兩腿,舔了舔嘴唇,把結實的身子埋下去,一筆一畫,開始寫他的信。他寫道:

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