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角神馬》和《獨眼人》一樣都很短,後來,他又改了一稿,結構上好像比許言的小文更完整。
獨角神馬
它長著五彩的翅膀,看上去很耀眼。它太美了,美得讓人忍受不了那彩色的刺激,可是當它展開翅膀飛走時,人們也從美的世界走了出來。奇怪的是人們就在它消失在天邊時一下忘記了剛才發生的一切,隻記得一團彩色。它是誰?有人看見它似乎長著一隻角,有一對彩色的翅膀,全身披著金紗。透過金紗,它似乎是一匹白馬,人們就叫它“獨角神馬”。
大家中有七個壞人想得到神馬,他們明白神馬是神,人是不能夠抓到神的。隻有殺,他們的頭腦裏一片血色。他們拿起了槍。他們要弄一次大宴會,讓神馬上鉤。這回比往日的都大都好。柴火是用上等材料做的。食品是豬肉、羊肉、牛肉,他們不上馬肉。因為神馬也是馬,他們怕神馬不來。人們又說又笑,可誰知七個黑色的槍口已對準了神馬來的方向。
風刮了起來,鬆樹在搖動,隻見遠處閃出一顆星星,向這邊飛過來。人們知道神馬來了。火苗子漸漸不搖了。
槍口都在抖動。因為拿槍人看見神馬飛到了近處的山頂上了。這意味著槍馬上會響了。神馬又和以前一樣使人們入迷。壞人們為了不入迷,戴上墨鏡。槍口不抖動了,七個手指緊緊扣在扳機上。“當!”七槍齊發,神馬躲開了。人們一下驚恐起來。拿槍人又一連發了七槍,神馬不動,它站在那兒,變成了石頭。子彈反彈回來,打死了七個壞人。但子彈把它分成了七塊,神馬的七塊也隨即飛走了。飛到了天上,在天邊突然一聲巨響,光芒四射,人們不敢睜開雙眼。許久,大家睜開眼睛時,神馬不見了,隻是在天邊出現了七顆閃亮的星星。
這七顆星星經過幾億年的變化,變成了現在天空中的北鬥七星。
後來,我開始想,許言、許滸的小文不可能一直這樣寫下去。就像《獨眼人》中的那個樹,麵對現實的那棵樹的時候,他會失去那隻獨特的眼睛,兒童的想象力就在這一瞬間悄悄地消失了。丹妮、韓少華特別喜歡《獨眼人》可能也就是因為這。但在10歲的時候,許言還寫出了《天空中的彩色動靜》。
風、雲、雷、電、太陽、藍天,好像不是我把它們挑出來的,也像不是我把它們放在這裏的。它們彼此是一種幻覺,也像不過去的夢,什麼也沒來什麼也沒去,也像永遠完了的人生,但它還存在在某個世界中。它們幻覺一切都存在,而另一個一切不存在。故事不知什麼催它來到紙上,呆多長也不知道,是誰把它趕開的?它們在催促著樹枝,讓人們看著好像樹枝是活的東西。它們就這樣創造不可能的存在,它們好像一塊一塊把天空都占滿了,神馬把它們吞吃後長出彩色的翅膀,變成彩虹。
第一章風
人們好像以為生命是無限的,看見別人死了,覺得自己不會死,是神,但當他攀登得太困難,才發現風,好像一種什麼東西被大風鋸裂了似的,風停了。他閉上了最後一個紫紅色的眼皮,他躺在冰雪聲中,原來鋸裂的是他自己,他沒感覺,一下子被大風吞吃了,白白的雪地上出現了一個黑點。風……不知吞吃了多少人,它吃了那麼多人自己還是什麼色彩也沒有。
一個不能被風催促的人站在雪地裏,眼巴巴地看著一隻死狼隨風而去。
有幾棵大樹展著枯枝,風把它們都吞吃,隻剩下一棵大樹,文章的畫麵上隻有這棵大樹,但看不到風。
我覺得,風比鐵還硬,普通的風,隻要一推就能推動,但風怒起來時,比鋼還硬,頂著人的後腰,讓人瘋狂地旋轉。
一個恨風的人,把一支鋼筆的尖捅出破舊的爛紗窗,頂著風,和風搏鬥。
一些在南極和風搏鬥的人,臉全被風打得發紫,眼皮發黑,拿著一個火炬,在風中晃動,但風殘酷地把那唯一的火種吹滅了,一切又都成了黑暗。
風是沒有顏色的,但風催促著整個色彩移動。
第二章雲
人的生存,都有一個不存在的部分,存在的生命就有一種不存在的感覺。
他在雪山中,渾身深紫,風刮著一些不是生命的東西來到這裏。無聊的人生,使他走向了人生的終點——死亡。他站在一個枯萎的冰塊上,從上麵裂開了一道畫出來的死亡之線,他站在那兒,望著雲,但雲殘酷地送給它一個枯幹的手掌,他摔了下去,他覺得他願望離自己越來越遠,他陷入了一個黑色的神奇的一切裏,他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微小的東西,落入一個深溝,一個畫麵上,一具屍體和一片雲,他虛著落在空中,永遠沒有結束,因為他已經在死亡的白骨上刻下了深深的一道。
他愛雲,又恨雲。
雲是變幻的,它永遠結束在另一個世界中。
第三章雨
生存是死亡的永遠,存在於一切之中。
下過一場血雨,雨水的表麵是水,裏邊是空虛的。
雨後,天空一片微紅,接著,裂開一道縫,從裏邊落下最後一滴枯幹的血。
天空中是生存與死亡的戰爭,但一切平靜,沒有聽到絲毫的拚打聲,喊殺聲,死亡的回味是另一個新生,戰爭的瘋狂是無數生命的聚合。
有一個厭倦血雨的人,把一根破裂了的毛筆放在地裏,雨水滴在上邊,隻毛筆占著的地方是空白,剩下的都是紅色的,而後,幾滴枯幹的血雨,還是把毛筆占著的地方染紅了。
善良的血雨,也是凶殘的血雨。
第四章雷電
生命的來源就是死亡的開始,生命與死亡是一種存在與不存在中間的故事。
人的瘋狂是幻覺的壓力,不可能的一切,給了死亡,生存……很多幻覺的壓力。
一個人爬上了一座破舊的石頭山,那是在一個雨天,他走著,他是一個幻覺的人。他爬上了山頂,大聲叫著呼喚著瘋狂的死亡。突然,天上裂開了一個大口子,越來越大,隻見雷電出來了,那個人馬上變成一棵枯幹的大樹,一半倒在生存,一半倒在死亡。他在現實中發現了那唯一的幻覺……瘋狂的死亡。
雷電,它們還在天空中閃著叫著,尋找著瘋狂的死亡。
人,隻要有當皇帝的時候,就必然有一天會下台。
雷電,瘋狂地襲擊著幻覺的一切,它們在天空中,像一隻金龍在叫,它們騰飛在無數幻想的上空,它們劈天閃地,它們瘋狂了。
一切都被雷電分割著。
雷電在幻覺的死亡之路走向終點,被死神掐滅了。
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在十二歲這個地方劃一條線,人總得告別童年。我認定這是一個分界線,十二歲以後,他還像小時候那樣寫,就不可能繼續寫下去。
小學生個個都會畫畫,中學生就變成少數人會畫畫了。寫小文也應該是一樣的。
許言十二歲小學畢業。初考考語文數學,是先考語文,還是先考數學,我也記不清了。反正是考完一門,還有一門。他夜裏睡覺,做夢哭醒了,他夢見他們的班主任要調走了。
真是糟糕,他下一門肯定考不好。
他確實沒有考好。
可就在考完試後的第二天,他寫了一篇4000字的小說《尋找》,後來被評論家蔣原倫看中,成了發表在《今日先鋒》創刊號上的唯一短篇小說。
這讓我產生了信心,相信他沒有被畫上句號。
不過,我現在倒是想起他當時寫的另一篇小說,這篇習作沒有寫完,它隻寫了開頭一段。稿子一時不好找,我把我記憶中的寫下來吧。這一篇的題目有點兒怪,叫《交叉》:
黑臉人載著一頂草帽站在一個煙鋪前邊。
他問賣煙的老頭:有駱駝牌的嗎?
老頭說:沒有駱駝牌,隻有黑貓牌。
黑臉人想了想,說:黑貓就黑貓吧。
黑臉人低著頭接過煙,這時,他覺得他已經用意念把老頭給殺了。
他抬頭一看,老頭躺在地上。
他有點兒害怕,看到邊上有一個箱子,就把老頭的屍體塞到箱子裏。他看到地上有老頭的血。這時,一隻公雞在那裏散步,他就把那隻公雞抓過來,把它的頭擰掉,把公雞的血滴在老頭的血上邊。
他坐在箱子上抽煙。這時,他發現剛才的空間出現在對麵的街上,老頭還在那裏賣煙。一個警察走到煙鋪裏邊去。一會兒,煙鋪的門關上了。再過一會兒,血從門縫裏流了出來。
黑臉人低頭一看,他自己身上穿著一身警服。
《交叉》沒有寫完。《尋找》是一氣嗬成的,《交叉》寫了一段就停下了,停下就沒法往下寫了。哥倆兒上中學了。
兒童時代的想象力真的到成年就消失了嗎?
我想了很久很久。
有一天,我終於很自信地對自己說,沒有。那它藏匿在哪裏去了呢?
它藏在人的夢裏。
在夢裏,人做了不敢做的事,做了做不到的事。
有人說,我要飛到天上去。
所有的人都會嘲笑他,做夢。白日夢。
那一天,我是做夢了。夢中,我沒長翅膀,但我會飛。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人類的童年就敢做這樣的夢,所以有《女媧補天》有《誇父追日》有《嫦娥奔月》。
現代人類就是借這個夢境而使登月成為現實。
很多傑出的戰爭也跟做夢一樣,像一個個白日夢,天才的白日夢,三國周瑜火燒赤壁大敗曹操,庫圖佐夫1812年在莫斯科凍垮拿破侖的軍隊……
當然,有美夢,也有惡夢。
美夢:科學家用兩個簡單的數字0和1發明了電腦,創造了第二神話時代。
惡夢:“9·11”。
夢往往超越我們的想象。
有的人的夢比較實在,有的人的夢卻很離奇。夢衡量一個人童年想象力埋藏的深淺。
高爾基讀福羅拜的《包法利夫人》,拿書頁對著燈照,看裏邊是不是藏著一個魔鬼。
這是尋夢。
有的人的夢是黑白的,有的人的夢是彩色的。
尋夢的人才會做彩色的夢。
許言對我說:爸,我夢見桔子汁倒著倒著就變成紅色的了。
托爾斯泰問高爾基:最近有沒有做夢?你夢見什麼啦?
高爾基說:我夢見我的鞋子自己在屋子裏走來走去。
托爾斯泰閃著兩隻小眼睛說: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作家和科學家、軍事家、經濟學家一樣,常常做白日夢,作家真正進入他的創作狀態。
馬爾克斯寫《百年孤獨》:
霍阿卡蒂奧剛剛帶上臥室的門,室內就響起槍聲。門下溢出一股血,穿過客廳,流到街上,沿著凹凸不平的人行道前進,流下台階,爬到街沿,順著土耳其人街奔馳,往右一拐,然後朝左一拐,徑直踅向布恩蒂亞的房子,在關著的房門下麵擠了進去,繞過客廳,貼著牆壁(免得弄髒地毯),穿過起居室,在飯廳的食桌旁邊畫了條曲線,沿著秋海棠長廊蜿蜒行進,悄悄地溜過阿瑪蘭塔的椅子下麵(她正在教奧雷連諾頓霍塞學習算術),穿過庫房,進了廚房(烏蘇娜在那兒準備打碎36隻雞蛋來做麵包)。
“我的聖母。”烏蘇娜一聲驚叫。
於是,她朝著血液流來的方向往回走,想弄清楚血是從哪兒來的。
我們看到一個夢境,一個天才作家的夢境,一個文學大師的夢境。
我說,很多人一到長大以後就喪失想象力,說著說著,我發現是我這樣的人丟失了想象力。幸運的是我沒有去扼殺我們家老大、老二的想象力,而這種扼殺在社會上比比皆是。
做一個別人沒做過的夢。
誰也剪不斷人類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