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蠔殼土屋——海土:1979(二)(3 / 3)

老頭一臉的為難:“大小姐,實在是得罪。我那個家,你是進不去的。我那個家破家爛什,和你這一身沒法搭配,就是進去了,你都找不到踏腳的所在。老臉皮了,直說吧,鄉裏人家裏養雞養鴨,到處是雞屎鴨屎,桌子上它也給你拉幾堆。天井還有水窟,還有豬,灶腳裏鼎裏還煮著豬食,就那味道,也能把你嚇跑。再說,我那個老在戶,那是狗肉,上不了席的。要是雞啄了她正在挑的米,她就用掃帚頭打過去,常常打得雞飛狗跳。今天,我就都說給你聽了,你也就別看了。你要喝茶,我去另借一家,說一句不怕見笑的話,我們家連滾水都不燒,什麼時節喝過茶?就喝番薯湯,番薯幹湯。連這都沒有,就舀水缸裏的水喝。這達不比城鎮,不比番那邊,你是金枝玉葉,我們這達的囝子就是泥沙垃圾。家醜不可外揚,你既然說了,我也就照直說,就是為了不叫你責怪。”

一葦是擰脾氣的人:“我都打算了好幾天了,我想做的事我就得做,髒點亂點沒關係。我想進去看看,既然包了這麼多天車,也算是一種緣分吧。”

老頭苦著一張臉:“就非得進去?”

一葦一笑:“就非不叫進?”

老頭又搖頭又歎氣:“你要非進不可,那也不能是這節。你得容我先回去打一聲招呼,叫老在戶收拾收拾。對啦,現在很多番客回來,也是不進家的,就把人請到小學校那邊去說話,要不咱也上那邊坐一坐?”

一葦盯著老頭:“我不是說要上你的家嘛!我進小學校幹什麼?你要是覺得不方便就算了。”

老頭忙不迭說:“哪能,哪能,請還不敢請呢!既是你這麼看得起我們,那一定得去,隻是你得先在這達等等。這達村頭老榕樹可以寄腳,順這條小路走下去,拐個彎,是那條小溪。沿小溪走到那石板橋,那達有一條路。咱走過那條路,也有棵大榕樹。記得不,有個在戶人在那達賣楊梅賣茶水?”

一葦說:“那好吧,那我就等等再上你家。”說著就下了車。

老頭蹬著空車走,走幾步又住了腳:“我說,大小姐,你可別到處去,要不我上哪達去找你?我把家收拾收拾會來接你的,我得去一會兒,我那個老在戶,要沒我指點著,她忙不出個子午卯酉來。”

一葦擺擺手說:“你去吧,我還想拍幾張照片。”

老頭走後,一葦環視一下,這是村頭的一片赤土埔,雨後初晴,赤紅赤紅的。一片帶有屋脊翹角的鄉村磚石房子和它錯錯落落地銜接著,老榕樹墨綠色的隆起的叫鄉裏在平庸中生動起來。一葦選好角度,對好鏡頭,接連按了幾回快門,而後一葦又走過,一直走到老榕樹跟前。老榕樹的根須瀑布似的,有的是從樹幹樹枝傾瀉下來的,它們從四麵八方紮入這赤土埔。一葦又拍了幾張樹根。

半天半天,老頭沒回來,一葦便順著那小路走到小溪那邊,完全是一種好奇心,她又去看看那石頭將軍。叫她驚訝不已的是那石頭將軍是有頭殼的。走過去細一看,不知是誰又把頭殼給他安上去了。一葦胡思亂想著,難怪他會跑到她的夢裏去,想想又覺得好笑。可她又覺得奇怪,那天她為什麼沒發現他的頭殼。否則,把頭殼給他安上的就隻能是她,她會那麼幹的。她又胡思亂想,既然他有了頭殼就去找她,也許他和她真的是前世有緣。好笑好笑,自己就拍手,聽到有人笑,回頭一看,是兩個在戶仔,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著她,一個念頭跑到一葦的心裏來了。

她對那兩個在戶仔說:“給我們照個相行不?”

兩個在戶仔疑惑地看著她:“你跟誰照相,就是他?”她們指指石將軍。

“是啊!”一葦把照相機從脖子上拿了下來。

在戶仔沒把手伸過去:“我們不會,我們不知怎麼照。”

一葦說:“我把光先對好,你們就幫我按一下快門,你們誰先替我站到那達,讓我對對光行嗎?”

兩個在戶仔都不肯過去:“不行的,我們要是站在那達照相,回家爹母會罵的。”

一葦搖了搖頭,並不勉強。她選好角度,就拿石將軍對光,而後把照相機給了一個在戶仔:“照全身。”然後,她就跑過去,在石頭將軍身邊一站,“是全身吧,把前麵這片溪沙也照進去,你的手別動。好,你按快門吧。好,再來一張……”

一葦照了相,要給那兩個在戶仔照相,她們笑著跑掉了。一葦就順著溪岸走,石橋。對啦,那天怎麼沒照這石橋?於是,她又照石橋,接著就往村子裏走。見有人在挑水,順著人走來的路,她找到一個古井,好些人在打水……

老頭呼哧帶喘地跑來了:“不是讓你在村口老榕樹那邊等著嗎?我說要去拉你的。嗨,我那時應該把車放那達,讓你給看著。”

一葦笑笑:“你是叫車看著我?”

好多人就和老頭說話:“這人客是你們家的親戚,從哪達回來的?”

老頭說:“嗨,哪有那福氣,她這幾日包我的車,早起說,要上我家看看。”

“你們家讓人進得去嗎?人家長得跟仙女似的。”在戶們調笑起來。

老頭苦著臉:“要說呢!連個讓人客坐的所在也沒有,這不我還現去向人家借了一把電鍍折疊椅,我怕把她這衫褲給坐髒了。”

一葦也就跟著老頭走,奇怪他為什麼能找到她:“我能找到你們家的,我在考考我的記憶力。”

老頭說:“我到村口一看,沒了,心想這下可糟了。可我站了一分鍾,心裏就有了底了,像你這樣的人,村子裏的人難得見到的。那天你來了,全村人都傳開了,他們全都叫你番仔婆,這不是壞話。你別生氣,你走到哪達,都有人知道。”

一葦說:“再拐兩個彎就是你們家的房子。”

老頭說:“你還真的認路,拐過去就是,有的人拙,有的人開竅。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一個頭殼很靈的人。”

一葦又看到那幢土屋,那幢帶蠔殼的土屋,還有門頂牆頭的盆花,還有那矮矮笨笨的石床。門口停著那輛車,另一邊還多了兩個用竹子編的罩,一個罩雞,一個罩鴨。一葦明白,怕它們進屋搗亂,然後就看到那個老太婆,眼睛渾渾的,手裏操著一根木頭棍子,怎麼是這副模樣,她怎麼這樣來歡迎她?這時才發現,一隻豬吭吭唧唧的。噢,她是在攔那隻豬,可豬在家待慣了,突然被轟了出來,老想重新衝進屋裏,隻好由這位母夜叉來守護。還有那木門是開著的,門邊躲著一個在戶仔,就露半拉臉,怔怔的,倒是一個水在戶呢!挺靦腆,臉蛋紅撲撲的。

一葦走向那土屋,老太婆抱著木棍立在門邊,衝她咧了咧嘴,露出一嘴的黃板牙。幸好另一邊站著在戶仔,是個清清氣氣的小美人。那在戶仔陪著她走過天井,上了大廳,而那老太婆並沒有跟過來,仍然橫刀立馬守在大門邊,這叫一葦舒了一口氣。

土屋,是一幢破舊的土屋,但大廳裏還鋪著磚,剛剛用水洗過,磚麵都紅紅的,顯得也很幹淨。就一把電鍍折疊椅,顯得挺孤單的,是老頭說的借來的那一把。桌子是黑黑的,上邊放一個塑料盤子,裏邊擱幾樣果品。桌邊還有幾把椅子,也是黑黑的,那小美人就坐在一把那樣的黑椅子上。

一葦問老頭:“那位是太太,這位是小姐,少爺呢?”

老頭直擺手:“不能這麼稱呼,鄉裏人不興這麼稱呼,那個是老在戶,這個是在戶仔。兒子,他跑出去了。他說,又不是自家的親戚,這麼請到家裏來,讓人笑話。他說,咱這種家攀不上。我說,畜牲,人家大小姐這是看得起你老爸,看得起咱家,別不識抬舉。可我攔不住他,走了。走了就走了,見不得世麵的東西!”

一葦很快就感到有一種古怪的味道,這味道威脅著她,叫她顯得挺難堪。但很快她就明白了,他們剛剛洗了地板,那地板上原先有雞屎鴨屎,什麼都有,現在看不見了,可那裏邊的味道,現在正借著水氣往出反。

那在戶仔讓一葦吃盤裏的果脯,一葦一直按著她的手。後來在戶仔要給她剝一塊糖,就是紙包的水果糖,一葦本不想要,可真真是盛情難卻,再有畢竟有紙包著,沒讓蒼蠅爬過,再有她越來越感到那股味道,那需要有一種東西壓一壓,於是,她接受了,接受了那塊樣子土土的紙包的水果糖。

這時老頭吆喝在戶仔:“還不快去煮雞蛋。”

在戶仔說:“已經煮好了。”

一葦這時可真真後悔了,後悔她不該走進這幢土屋,走進這幢帶蠔殼的土屋。她在外邊看看就行了,她還拍過照片,她何必那樣認真呢?既然隻是一個過程,那是可多可少的,她怎麼犯了求全的毛病了?現在這碗雞蛋又怎麼辦,幸好不是那老太婆煮,這小美人是這土屋裏唯一討她喜歡的。

在戶仔把一碗荷包蛋擺到一葦跟前的桌上,竟然是一塊新碗,幹幹淨淨,竟然還有一雙方便筷,那天在菜館裏見到的那種方便筷,在戶仔拿給她以前,才把外邊的紙套給抽掉。

一葦還是手足無措,她知道她無法拒絕,可……“我吃不了,我從來不在這個時節吃東西的,還有這麼一碗雞蛋,我真真是吃不了,你們怎麼不吃?”她很奇怪就獨獨給她一碗,竟沒人陪她,既然這樣,她隻好拿眼睛向在戶仔求援了。

那在戶仔倒是善解人意,她說:“你吃,吃不了沒關係,吃不了四個,你吃兩個。”

一葦說:“那你再拿隻碗來,我撥出來。”

老頭說:“你就那麼吃吧,這達就這風俗。”

一葦執意要撥出來再吃,在戶仔也就依了她去給她端來一隻碗,倒也幹淨,但不是新碗。一葦撥出三個,隻留一個。

老頭說:“我們這達不能留單,實在吃不了,要用箸把其中一個夾成兩半。”

在戶仔倒會說:“其實也沒什麼關係,這節三也是好,三是生,四是死,很多人又喜歡三了。”

老頭也就沒再說什麼。

老太婆仍然沒走過來,還抱著木棍守在門邊,隻是臉是衝裏邊的了。

一葦埋下頭去,吃了那隻雞蛋。

從糖到雞蛋,這是一葦對這幢帶蠔殼的土屋的兩次無法拒絕。

一葦對土屋裏的在戶仔,有了一點興趣。她是埋沒在土屋,埋沒在這村子裏的小美人兒。一葦喜歡她那雙眼睛,不用張口,那眉眼就會說話。個子也可以,就一個缺點,沒有曲線,胸部是平板的,臀部也是平的,從肩膀下邊直筒筒地下去了。細一看,女人的眼睛是敏感的,一葦發現這小美人裏邊穿著緊身的內衣,生生地把乳房壓扁了,壓平了,又不束腰,把活活的女人曲線給抹平了。村子裏的在戶仔都沒有乳房。一葦想,假如給她機會,假如她和這小美人相處一段時間,她會改造她,讓她成為真正的美人,讓她的胸脯挺起來,讓她的臀部翹起來。不過這種念頭隻是一閃而過。她既然隻是為她實現一個過程,她還可能再走進這幢土屋嗎?

一葦沒有和他們說太多的話,就開始拍照。拍天井,拍大廳,順便也給他們一家照照相,當然隻是順便而已。而後就上他們的房間裏去照那張帶踏鬥的眠床,這是她要認真拍照的。但很奇怪,她開始拍照時,卻沒有原來的那種情緒,半天找不到感覺,加上那股奇怪的味道威脅著她,於是她匆匆拍了兩張,就把相機收起來了。

一葦覺得她該做的都做了,於是告別老頭家,告別那土屋,帶蠔帶的土屋,和那老太婆。叫她有點兒惋惜的是那個在戶仔仿佛跟她緣分未盡。她拉了拉她的手,也許後會有期,誰知道呢?但顯然十分渺茫,於是想道一聲珍重,用力捏了一下她的手。

一葦讓老頭直接送她回僑聯賓館,這回沒和他到菜館吃飯,把車停下後,還頭一次請老頭到她的房間去喝茶,老頭那時真的還摸不著頭腦。

一葦開門見山,跟他重提二十幾年前的事……她不想再聽老頭解釋,再說那些有什麼用呢?接著她把一張單子給了老頭,告訴他,這是她托她帶來的,腳踏車、針車(縫紉機)、布料。

一葦做完了這件事,鬆了一口氣,覺得她把一個過程做完了,隻是心裏仍然有些恍然。

老頭半天半天沒說話,末了有些猶豫地問:“她,日子過得好嗎?”

一葦冷冷地告訴他:“她一直獨身。”

老頭像一根木棍,杵在那達沒動。

老頭走後,一葦倒有些不是味兒,難道她做的那個過程那個尋找的過程,還有一個目的,就是給老頭這麼當頭一棒?但老頭走時,一葦又走到門口,提前跟他道一聲別。她告訴他,明日一早她就離開僑聯賓館,她已經買好回程車票。

做了一件事,完成了那個過程,她為她尋找他的那個過程,一葦感到輕鬆了。她洗了一個澡,打算好好地睡一夜,明天好上路。但很奇怪,她偏偏睡不著,那幢土屋,那幢帶蠔殼的土屋,老是出現在她的麵前,這叫她在這達經曆了頭一個不眠之夜。她並不煩躁,聽其自然,終於她聽到了小鳥悅耳的鳴叫。她仿佛受到一種呼喚,就披著睡衣,去把窗簾拉開。天已經蒙蒙亮了,但路燈還亮著,而最亮的是僑聯門口的燈。那達已經站著好些人,還有比她起得早的,他們怎麼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達?僑聯的大門還沒開,他們在等開門,他們是在等著給誰送行呢?噢,那個老頭好麵熟,那不就是那個叫拖車憨的老頭嗎?怎麼連他那個母夜叉老太婆也帶來了?沒錯,挨著他站著的還有那個小美人,稍遠一點那個後生家是誰?不會就是他的兒子吧?怎麼全家都來了?小鳥的叫聲很清亮,一葦的腦子猛然豁亮了,他們這是來送她。鄉裏人信實,她昨天告訴他,她今天一早就要走,他們這是害怕她走了,他們趕不上送她,就這麼一大早地趕來了。一葦的心裏猛然滾過一個熱浪。有一件事,她一直拒絕它,但她終於無法拒絕:這個老頭,這個人家叫他拖車憨的老頭,這個在那幢帶蠔殼的土屋裏住了半個多世紀,已經生了鏽的老頭,是她的,她的生身的老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