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真是熱鬧。男女老少,人歡馬叫,簡直比三月廟會還歡騰。除了一串一串的彩燈,人們還把電線抻到了樹上,明晃晃的大燈泡把半條街照得白晝一般。人們站成一排一排,跟著音樂的節奏,跳得正歡。周圍的人們,有的是不會跳,有的呢,是跳累了。有看的,也有的,三個一叢,兩個一簇,互相切磋著,爭論著。秋然一眼就看見,小滿在最前排,馬尾巴一甩一甩,小腰肢一扭一扭,跳得真好看。秋然看著閨女,心裏不知怎麼咚咚跳起來。這麼快的鼓點,小滿怎麼能跟得上!她看見,小滿的臉上亮閃閃的,大熱天,個死妮子!秋然看著,看著,拳頭不由自主就攥緊了,替小滿擔著心。一曲結束的時候,秋然才覺出自己手心裏濕漉漉的,全是汗。音樂像歡樂的潮水,把人們淹沒了。秋然還看見了什麼?啊呀,換珍,是換珍!換珍穿著她們一塊買的那條花裙子,跳得一對奶子一顫一顫。換珍旁邊,啊呀,是碰有媳婦!沒錯,是碰有媳婦。瘦怯怯的身子,倒是有勁道。後麵,碰有媳婦後麵,啊呀呀,是得來的閨女。得來閨女離了婚,帶了個一歲的孩子,在娘家住了半年了。孩子呢?誰給她帶孩子?秋然在人叢裏找了找,一眼看見得來媳婦正抱著外孫女,拿著孩子的一隻小手,指著,說媽媽,看媽媽。老天,不得了,真是不得了。怎麼一下子,芳村就變了。這才幾天!秋然立在那裏,呆呆的,一時省不過來。一輛摩托車開過來,突突地,看見這密不透風的人牆,一點辦法也沒有,就隻有使勁地摁喇叭。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可是沒用。音樂聲這麼響,人們的笑聲這麼大,小孩子的尖叫聲這麼亮,誰能聽得見這一隻喇叭?得來照例站在高高的台階上,腆著肚子,嘴裏叼著煙,一隻手搖著蒲扇,呱嗒呱嗒。他看看摩托車,再看看歡樂的人牆,皺了皺眉,也就笑了。他衝著摩托上的小子喊,外村的吧?繞個遠吧,村北。你看這,你看這——
夜風吹過來,涼涼的,秋然這才覺出身上全是汗。月亮淡淡的,掛在天邊,仿佛印上去一般。嫂子,跳啊。嬸子,怎麼不去跳?到處都是攛掇的聲音,她簡直從來都沒有這麼窘過。音樂這東西,真是奇怪。聽著聽著,就讓人忍不住跟著它的拍子走,讓人情不自禁地想扭,想跳。這幾年,她是胖多了。跳起來,一定也沒有好樣子。不像小滿。還有鬥子媳婦。鬥子媳婦身段好,腰是腰,屁股是屁股,看得男人們的口水都淌下來了。秋然這才想起,剛才,似乎沒有看見鬥子媳婦。她心裏忽然就慌了。快到家的時候,她又折回來,往村南去。
音樂聲越來越遠了。到底是野外,風潮潤潤的,直撲人的臉。玉米地黑黢黢的,仿佛懷揣著無數的秘密,讓人一眼看不透。秋然心裏怦怦跳著,腳下走得飛快,好像生怕從玉米地裏伸出一隻手,把她拽進去。廠裏靜悄悄的,剛出了一批貨,這兩天,正是空檔。二發的辦公室卻亮著燈。秋然的心跳得更厲害了。在門口聽了聽,什麼也聽不見。推門進去,隻見二發正靠在轉椅上打瞌睡。秋然見桌上擺著計算器,一張張單子攤開了,還有煙灰缸,裏麵滿是橫七豎八亂糟糟的煙屁股。二發聽見動靜,睜眼一看,見是秋然,就愣了,說,有事?秋然也不說話。二發問,有事?秋然還是不說話。二發就急了,問你哩,有事?秋然的眼淚就下來了,這是我家的廠,沒事我就不能來?二發說,看看,又來了。秋然也不知怎麼回事,眼淚像小溪,怎麼也流不完。二發一把抱住她,把她抵在桌子上,在她耳邊說,知道了,是想我了。秋然偎在男人懷裏,隻覺得委屈得不行,眼淚鼻涕隻管往他身上蹭,誰想你?誰想你?誰想你?桌子上的一堆東西稀裏嘩啦掉下來,二發也不管,任她蹭,伸手就把桌上的台燈關了。
到底是大野外。小蟲子到處都是,唧唧,唧唧,唧唧唧。遠遠地,還有音樂聲,低低的,軟軟的,纏纏繞繞,媚氣得很。月亮從窗子裏漏進來,真是亮。明天,看樣子,明天又是個大熱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