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崇禎年間湖南的竹茶販子駕船來漢口打下這個寶慶碼頭,於是有了這條街,長蛇一般把漢水口纏得吐不出氣,卻窄。
街本不寬,由兩條青麻石板鑲成。十年前一輛解放牌貨車不曉事地鑽進去,嘰裏呱啦兩個鍾點蕩出百十來尺,濕透了司機小夥的新工裝,劃破了擋泥板上一塊漂亮的油漆。不知道那輛車是倒出來的還是大卸八塊扛出來的。
這裏如今是聞名全國的小商品一條街。三千一百二十七個花花綠綠的個體攤販,熱熱鬧鬧主宰一條街。工商所、稅務所、派出所、街道委員會、個體戶協會,包括能大大咧咧從皮夾裏掏出墨綠色記者證和扭扭捏捏摸出什麼紅色公章的男女來到這裏,小街也嘲諷地讓他們淌著汗滿足地去。一街攢動的頭,才知道什麼叫人滿為患。最好盯緊對方的口型,否則誤把鄰近攤檔報出的價碼聽了,大喜和大悲都不利身心。兩小時以後有事要辦的千萬別進去看新奇,否則熱鬧是熱鬧,那人流裹你進去,喊什麼“開水燙背”或者“失火了”都是枉然。瞌睡大的,入了深處,放心大膽閉著眼慢慢前移,保準三五十分鍾摔不著你。隻是可憐那些大包小袋背著扛著的外地小販,逛一趟小街,旅社裏得躺三天。也有聰明的,做成一筆生意,付了款,道一聲:“老板,勞駕東西先放你這兒,我後半夜來拖。”
這不是聊齋。
大清早,銅鑼巷還沒有醒透,來擺早攤的都不是本街人。小街如今是寸土寸金,外埠來這裏設點做買賣的知道時間就是金錢的道理。但銅鑼巷的人仍自在得賴在床上不肯起來。房子也不似從前那種船板拚成的矮三碼。這條街上報上電台的百萬富翁有好幾個,餘下的,席間的也不比別人少幾道酒菜,沒有寬敞地皮,都懂得向空間發展,據說黃金和房子是最靠得住的不動產,樓是一家比一家砌得高,若不是城建部門很快察覺到威脅,一連發下“十二道金牌”,晴川大廈恐怕早不算武漢的最高建築了。但這裏不便再形容眾多的小樓將小街剝削得成如何瘦樣,否則看官真要覺得氣悶,得不到消遣,不再看下麵的故事了。
尹子在太陽還在屋背後爬坡時就做成了兩筆生意——二十套童衣和五十打連褲襪。買方和賣方都極滿意。尹子還在背後追了一句:“下次還來哈。”賣扣子的成三妒忌地往她這邊看了好幾眼。成三今天不順手,一個早晨才數了一百幾十顆扣子出去,還都是襯衣扣。
尹子不是本街人,尹子是河南信陽人,半年前來幫舅舅照看攤檔,說好了管吃管住,每月開她一百五十元。尹子十八歲,有個孿生弟弟在讀師大,尹子當預製件廠合同工的七十元錢管不了他買《白朗寧夫人十四行抒情詩集》和酸奶的錢,尹子就辭了工作來漢口。幹了三個月,舅舅很滿意,丟她一個人在這裏,自己回河南老家,說要在父母墳前清清靜靜住兩年。舅母死得早,去年舅舅又娶了一個,兩下相差二十幾歲,還是黃花閨女。尹子若來得早,人前叫姐都會信的。女的是黃陂縣人,花燭夜時一個羞答答的農村姑娘進了洞房,半個月巷子裏的人沒見她出來。再見到時,農村姑娘成了花大姐—— 一身搖晃著打眼的零碎,衣服呢的綢的,沒有十層也有八層,首飾卸下來堆進秤盤,一斤的秤星不敢鬆手。一巷子人都瞧不上眼,嫌俗氣,但也隻拿人評論了兩個月。第三個月頭上,那女人偷了一包細軟跑了,跑到什麼地方去了不知道,也許過了深圳河——黃陂人有出國掙大錢的傳統,做生意的多,華僑多,所以說“無陂不成街”。但不知香港有沒有黃陂街。
又過一陣,小街人流流得密了,街前街後兩個口,一街二十八道巷,惡糙地往裏灌人,隻差不能和泄洪閘拉起時比。銅鑼巷開始熱鬧。本街的個體戶出來總像開運動會,排著隊入場。漢子們沒好氣地砰砰地將包袱紙箱甩在自家攤檔上,回去再扛或者喝銀耳湯;女人穿著皺巴巴的睡衣褲懶梳妝地趴在攤前,一邊揉眼屎,一邊把麵窩之類的往嘴裏填,嘴上並不閑著:
“喂,昨黑去‘地宮’跳到幾晚回?”
“臭!漢口跳舞的都死絕了,一池盡是摸蝦子的。不愛玩,不到兩點就回了。”
“怪得。是說聽到巷子口摩托死喊,你家漢生怕是癮沒過足,拿我們瞌睡出氣。”
“清白!昨黑我們是坐‘的士’回的,漢生嫌夜風傷臉,不肯騎摩托。”
……
“二麼,又搬了一通宵磚頭?看你一張死臉。”
“還好。”
“風正不正?”
“灰!二五八將,小敲小打,一夜才丟十麻麻頭出去,沒得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