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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有一個時期,我們隨時隨地可能遇見意想不到的人,這真的很有趣。這使得我們的經曆,變得非同尋常起來,變得富有傳奇色彩。在我們所插隊的淮北鄉村,有著幾百年,上千年的曆史,這樣漫長的曆史其實卻隻是由一些固定的人物演義下來的。這就好比毛澤東同誌描寫的愚公移山:“我死了以後有我的兒子,兒子死了,又有孫子,子子孫孫是沒有窮盡的。”就這樣,一直繁衍到了今天。這樣的以家族為組織單位的鄉村,就是一座堅實的堡壘。當你聽到村裏的狗忽然之間一同狂吠起來,不用問,一定是村道上走過一個外鄉人。外鄉人頭也不抬地,匆匆走出村子,走遠了,狗才漸漸安靜下來。可是,就是在這樣的銅牆鐵壁的堡壘中,會有奇遇發生。事情就是這樣不可思議。

在這沉悶的鄉村裏,竟然隱藏著那樣的人和事,他們在某種程度上,與鄉村的環境融合在一起,並不顯得有什麼特異,看上去是同樣的自然,好像他們早就加入了鄉村的曆史。鄉村的生活就有著這樣強大的洞染力,它可將任何強烈的色彩潤染。很多尖銳的情節,在這裏都變得溫和了。它看似十分單調,其實卻潛藏著許多可能性,它的洇染力就來自這些可能性。這些可能性足以使一切突兀的事情變得平淡和日常。就這樣,我在我插隊的大劉莊,遇見了黃醫師。

那已經是我來到大劉莊數天以後。我住在公社的一名副書記家中,他的妻子是這個大隊的婦女主任。家中有五個孩子,最大的年齡與我相仿,最小的尚在吃奶。除了我,還有一名縣城插隊知青,也住在他家。主任家住三間兩進青磚茅頂大屋,這在我們村莊,算得上首富。後三間是主任夫婦的房間,他們帶著最小的吃奶的孩子睡那裏。前三間,東邊一間鍋屋,西邊一間住孩子,以及我們兩個知青,中間迎門的是堂屋。這天,晚飯的時候,縣城的知青收工就回家了,幾個小些的孩子早早吃過去玩了,隻有主任,主任的大女兒,還有我,坐在堂屋裏的案板前吃飯。是收麥的前夕,天已經很長了,太陽雖然下去多時,天光還很明亮。此時的光線非常接近早晨,太陽都是在地平線以下,光是均勻地平鋪著,景物倒比強光下的更為清晰。黃醫師就在此時,從村道走上了我們的台子。

主任家的房子,坐落在我們莊最主要的村道邊上,高高的台子上。白日裏,各家的門都是敞開著,迎門坐在案板前,村道上的情景便盡收眼底。主任首先向著村道招呼:黃醫師,吃過了嗎?接著,主任的大女兒,縣中學的畢業生,應聲起身,讓出一個板凳,轉身又去盛一碗稀飯。這時,才見黃醫師在了門口。他大約有五十歲,也許沒有,在我們那個年齡裏,總是容易把人看老的。他臉色軟黃,似乎有些浮腫。他穿著洗舊的藍卡其人民裝,臉上帶著謙和的笑容。他走進門來,在板凳上坐下,回答著主任有沒有吃過的問題。盡管一再說吃過了,吃過了,可主任母女執意要他喝一碗稀飯。也沒有太推辭,就端起了碗。他的臉相有些木,甚至還有些俗,可是態度卻十分溫和文雅,這就使他顯得不一樣起來。他說話動作都比較遲緩,這遲緩不僅是出於慢性子,似乎還出於,一種憂鬱的性格。他問我多大年齡,住上海哪個區,來這裏習慣不習慣。由於我正處在極度的不適應和想家之中,時刻心事重重,所以我也看出他心事重重。我看出他不快樂,不輕鬆,百無聊賴,而且非常寂寞。雖然,他在這裏出現一點沒有令我驚奇,可我還是一眼看出他是來自外邊的世界。

主任問他晚上做的什麼飯,他笑著說燒一點米飯。他的笑容裏有著自嘲和無奈,就是這自嘲和無奈,說明了他的驕傲。他的態度表明,“燒一點米飯”不是他該幹的事情,多少有一些無聊和滑稽。他隻稍稍坐了一會兒,喝完那碗稀飯,然後拿著主任塞給他的一大塊麥麵餅,告辭了。這時節,隻有主任家還有麥麵餅。他說有了這塊麥麵餅,明天早上就能不燒鍋了。他慢慢地走下台子,天色略有些暗,卻還不十分暗,他的背影依然很清晰。他有些背駝,不知是生來如此,還是境遇所致。他的步態與莊裏人絕然不同,是較為筆直的步子,雙膝並得較攏,腳跟比腳掌先落地半步。這種步態,要遇到下雨天,可夠他受的了。莊裏人走路都有些岔開腿,籮筐似的,其實並不籮筐,腳跟與腳掌是同時落地的,這樣,立足就穩。在泥濘的地裏,可像撐船似的左一劃右一劃,鄉裏人叫做“岔泥”,從泥裏越過去的意思。黃醫師的步子,卻是“岔”不開泥的。他背著手,手裏掂著那塊寶貴的麥麵餅,而一點不知這餅的寶貴。餅是發麵的,堿性不大不小,真夠香的,圍著鍋貼一圈,鍋一圓汽,灶裏就停了火,等鍋略涼些,才揭鍋。這餅就是在這略一等裏,陡地發起來,像胖娃娃的臉。然後一隻手摁著餅,另一隻手就拿鍋鏟鏟餅,一鏟便離鍋。餅麵上還留著摁餅的手指頭的螺紋或者簸箕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