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師生對峙的場麵,在五河縣中也沒引起什麼轟動。這裏發生的一切都是合理的,沒什麼可大驚小怪。很多怪人怪事在這裏上演,這隻是其中的一幕。這裏不僅師承了嚴肅端正的儒風,也師承了放蕩不羈的老莊,有著這些準備,什麼樣的乖戾都可容忍了。但這乖戾,是必以知識作前提的。那個時代確實扼殺知識,許多文化的傳統被滅絕掉了,成了文化的荒漠時期。可是,在我們縣城這樣的地理的夾縫裏,倒正好相反,被排斥逐殺的文化和知識,退居到了這裏,比平時更加聚集起來,變得突出和鮮明。要說,正是這種夾縫樣的地方,才是藏精蓄銳的地方。它們有著一種固定不變的東西,是這種固定不變,保護了我們人類積攢了很多時間的優良的素質和訓練,使其不至流失,得以傳繼。你要是走過淮河,乘著輪渡,輪渡扯著嗚嗚咽咽的汽笛,緩慢地行駛著,那緩緩退去的兩岸,和兩岸間的笛聲,就有些像這種固定不變。拉水車在河灘上,淋淋瀝瀝的車轍,也有些像。
在五河縣中後排的家屬院裏,還住著一個右派。他是上海外國語學院英語係學生,在上學期間戴上了右派帽子,被下放到安徽勞動。在農場裏結識了安徽省醫學院的女大學生,女大學生義無反顧地跟定了他,畢業分配放棄了留省城合肥的機會,跟著結束勞動的右派的他,來到了這個縣城。右派在學校裏教英語,右派妻子在縣醫院當大夫。這位妻子出身於詩書禮儀之家,從小生長在合肥。自從跟上了右派,便學會了一身市井潑婦的本領。當人家欺負右派時,她便挺身而出,可堵著門罵天,罵得人不敢出門。其實人家欺負右派,倒不止因為他是右派的緣故,他本是一個軟弱的人,命運又不濟,不免就萎萎縮縮的,凡事都退讓在先,別人自然就要進了。現在知道他老婆厲害,就不敢再冒犯,兩頭算扯平了。但這也並沒使她就此恢複閨秀和知識分子的清高做派,生活依然是艱難的。她接受的不僅是一個右派,還是一個處在貧困線上的家庭。右派是上海人中“江北人”的那一類,生活在棚戶區中,幹著這城市裏最苦最累最下賤的營生。他們大約是三代人才供出一個大學生,不想折戟在右派這回事情上。但他並不能夠因此推卸作為長子長孫的養家的重任,他每月的工資,要供祖父祖母生活,弟妹讀書,還有多病的母親的藥錢。於是,右派的妻子不得不錙銖必較,為一分錢,和菜販肉攤爭得不可開交。她的一兒一女也像鄉裏孩子一樣,上學時帶著一個摟草的竹耙,一路走一路耙,將路上的碎枝草秸,摟回家燒鍋。有人笑話孩子,她就又衝到人家裏去罵,罵得人不敢吱聲。可是這一切都沒有使她喪失樂觀的天性,她依然笑口常開,快快樂樂地打發著艱難的時日。她很有幽默感,即便是敘述自家的窘境,也是帶著快樂的風趣的口吻。貧困也沒有妨礙她赤誠待人,她依然很好客,總是拿出最好的待客。貧困其實是比政治上的落難更壓榨人,使人喪失自尊。而她將外表磨得粗糙了,就像是有了保護層,她始終保持著人格的獨立完善,不受侵蝕。隻有貧困生活養成的極端節儉的習性,伴隨了她,直到境遇徹底改善以後。這就不免要出很多洋相,她自嘲地說給人聽,一邊說一邊笑,直笑出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