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如舊,然而我已不能用清亮的眼睛來看了,老屋和屋後的橘園都蒙上了一層時間的灰燼,我不免生出一點物是人非之感。堂屋的大門虛掩著,舅媽推門進去,幫我把箱子放了下來。我推開了外婆的房門,熟悉的“吱呀”聲讓我恍惚回到了童年。我終於找到家了。
不一會兒,強子把香草也接回來了。他把買來的豬肉放進了灶屋,摩托車停在廊簷上,換了雙膠鞋,打算去自己家把兒女接過來吃晚飯。
香草提著幾個塑料袋,有些結巴地說:“今天不趕集,沒……沒什麼好菜賣,我就……就買了幾個鹵菜。”我輕輕笑了。她還是這樣子,不過很幸福。如果我和梁子沒有離開古茶,現在恐怕也有一雙小兒女了吧。
外麵的世界蠱惑了我,如今,我渾身披掛著黑色的悲哀與傷痕回來了。然而,從出發的那一天開始,其實,我就回不來了。這片綿延的青山並不能完全包裹我,它隻是一劑清涼的藥膏。
香草和我幫著舅媽殺雞宰鴨。在水池邊拔鴨毛的時候,舅媽問我:“你和香梅吵架了?好好的,怎麼從深圳回來了?”我隻是默不作聲。舅媽真心勸我說,“你知道香梅是小孩子脾氣,別和她計較,她是沒一點心機的人,一根直腸子到底,心眼還是挺好的。”
我淡淡地說:“我沒和她生氣,我隻是不喜歡深圳那個地方,太熱了。”
香草的兩個孩子——冬明和秋秋來池子邊玩水,被他們的外婆給拖走了。不一會兒,秋秋懷抱著一朵肥碩的白色大花過來了,她遞到我手裏,稚聲叫著蘭姨。那是一朵野百合,在山穀和田邊隨處可見。百合金黃的花蕊上頂著一點紅褐色的花粉,氣味濃鬱,和香水百合相比,它帶著山間野蠻而渾厚的泥土味。見我喜歡,秋秋有點高興起來,她指著冬明說:“是哥哥給我的,田坎上還有好幾朵。”
在她的眼眸裏,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童年。
我知道,我正在回家。
舅舅雖然去世好幾年,但舅媽沒有再嫁。偶爾也有媒人給她介紹,她隻是說:“外孫都有了,再嫁讓人笑話。”我知道,她是因為心裏有舅舅。在我記憶中,他們很少紅過臉。看著婚姻以純潔而莊重的方式在山野間堅守,我不由得相信“正常生活”的可能性。
第二天,舅媽約我一起去喝喪酒,村裏新死了一個老太太。我不想去。老屋裏,隻剩下我孤單單的一個人了。
黃昏時,我蹲進了新掘的墳塚。因為昨天才下過雨,墓坑裏的泥土很濕潤。坑是順著山勢挖的,向下傾斜的那頭積了一些水。我蹲在高處,還可以望見對麵的山坡。萬籟俱寂,一個個墳塚都在夜裏冰冷地呼吸著。
我知道,我已經回家了。這片寬厚仁慈的土地重新接納了我。在它的懷抱裏,懸在空中的靈魂已經悄悄回歸了我的體內。我踏實了。蹲在比活人都低的位置仰望人世,一切都好平靜。通過幾年的艱苦跋涉與掙紮,我終於與自己和解。
在群山的靜寂中,我的靈魂穿過黑暗與苦澀在鬆山的小道上彳亍。它正在步行,它虛弱不堪。今夜,它將回家。
記憶像墳山的野草一樣繁衍生長,然而,夜晚的船終於漸漸停泊在黎明的岸邊。記憶裏的黑色漸漸沉了下去,化作了水草的養料,水麵悄悄泛出柔綠的微光,那是新苗出土時的顏色。
對麵的山漸漸亮了起來,由深黑色漸漸轉為淡黑,繼而變成深紫色。山與天相接的地方,鑲著一道亮閃閃的金黃的邊,天空泛出青藍色。鳥開始啼叫了。
外麵的世界蘇醒過來,清晨重又來臨。我活著,徹底忘卻前世的噩夢。所有的一切都已過去,苦難使我寧靜。在嬰兒般柔軟的早晨,光悄悄降臨,彈響草地上晶瑩的露珠。一百年前,我不在這裏;一百年後,我將永遠在這裏沉睡,黎明再也推不醒我。然而,此刻,我卻活著。
山色已轉為淡紫色。天空越來越亮,一朵橙色的雲輕輕地浮在山頂,反射著太陽的光。
我的腿早已發麻。我不知道在夜裏的什麼時候坐到了坑裏,屁股上全是黏糊糊的紅泥。清晨的霧靄輕輕地罩著墳山,在晨光中,我的感覺神經開始複蘇,不由得打了一個哆嗦。
我還活著。我得考慮以後生活的事。
天已經大亮了,我不知道是幾點。隱隱約約,我聽見了鑼鼓聲和嗩呐聲,接著是越來越響的鞭炮聲。山穀低低地回響著人間的喧鬧,又一個亡人將永遠投入它的懷抱,以這種歡喜的方式。送葬隊伍慢慢走近了,我想扶著墓坑的邊緣站起來,但剛一站起來,腿就軟了下去。
跑在最前麵的一個年輕道人發現了我,他驚恐地大喊道:“坑裏有人。”大家一窩蜂地圍了過來,抬棺材的漢子吆喝著,重重地把黑漆漆的棺材停到了坑邊。兩個年輕的男人把我攙了出來。我的指甲裏滿是紅色的泥土,手指上劃破了好幾個口子,滲出的溫潤的血和泥土化在一起,此刻,都已經幹了。那是昨晚我摳坑壁的泥土所致。我意識到我四肢冰涼,不停地發抖。
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來,“香蘭怎麼在這裏?昨天晚上她舅媽叫了一二十個小夥子幾乎把全村都找遍了,找到雞叫都沒有看到人影。”一個老道人走到我麵前,念了幾句咒語,含著一滿口酒噴到了我臉上,一股濃烈的口臭味撲向我,我看到沾在他胡子上的酒水珠子,不由得擦了擦臉。這個自我保護的動作已表明我完全活了過來,我感到喜悅。他又拿出一張黃紙,用朱砂筆在上麵寫了幾個字,畫了幾個圈圈,然後伸出舌頭用口水把紙邊舔濕,貼到了我冰涼的額頭上。我隻是任由道人擺布,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突然想起,我蹲了亡人的墓坑也許會惹得孝子不高興。我並沒有這方麵的知識,因為從沒有活著的古茶人跳進墓坑蹲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