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1)

這世上的所有事情,鹹明亮都可以用一句話打發:輪子是圓的。輪子是圓的,所以別管了。隻能那樣了,輪子是圓的嘛。好,沒問題,就那麼來,因為輪子是圓的。隨便你們怎麼辦,反正輪子是圓的。你說那輪子?修好了,輪子總歸是圓的。

——不必再舉例了,他言必稱“輪子是圓的”,已經成了口頭禪,就像有些人開口之前要慢悠悠地“呃——”一聲一樣,不管需要不需要,大多數時候沒有實際意義。輪子。輪子。輪子輪子。因為他是個開車的。

我認識鹹明亮的時候,他就是個司機。那時候,花街上的男人多半不跑車就跑船,包括倒插門來的。二十四歲那年,他從運河下遊的鶴頂倒插門進花街,做船老大黃增寶的上門女婿。老黃的女兒嫁過人,有個兩歲的女兒,丈夫跟老黃跑船時死了。死得莫名其妙,就站在船頭抽煙,老黃喊他吃飯進倉吃飯,他扭了一下頭,就像根木棍似的斜斜地落進水裏,撈上來已經沒氣了。這個丈夫也是倒插門來的,老黃對他很好,準備幹不動了就把船交給他。但他命薄,一百七十斤的大塊頭扭個頭就死了,都不商量一下。老黃獨女,非得招個上門的傳宗接代,他一輩子掙下的那條船也得傳下去,給別人他不放心。鹹明亮來花街是學車的,整天跟在老司機陳子歸屁股後頭,跑長途的時候他來開,讓陳子歸歪到副駕座上打瞌睡。他喜歡一個人操控解放牌大卡車的好感覺。

鹹明亮不開車時整個人晃晃蕩蕩,手插口袋像個害羞的二流子。一年到頭穿著同一樣式的黑色太子褲,屁股肥大,褲腿到小腿處突然收緊,他又喜歡把褲子吊在胯上,所以我總覺得他的褲子隨時可能掉下來,見到了就想幫他提一下。他跟花街上所有人都打招呼,跟每個小孩都問同樣的問題:“喂,小夥子,知道輪子是圓的嗎?”單調的遊戲他也能玩得上了癮。如果知道,他就給你一塊糖;如果不知道,他也給你一塊糖。那天他花街上和老黃的兩歲孫女玩,拿一塊糖問那孩子輪子是扁的還是圓的,從東邊來了一個算命先生。

那些年常有算命先生走鄉串戶地掙錢,聽說瞎子最靈驗,但那天來的不是瞎子,他會算,會摸骨,還會看麵相和手相,所以不能是瞎子。四周立馬圍了一大圈人,花街上忙人多,閑人更多。為了證明自己靈驗,算命先生捏著山羊胡子(好像所有算命先生都留這一款胡子),隨口就點出麵前幾位的身世。孟彎彎,一臉五穀相,應該是個賣米的。藍麻子,雖然臉上不太平,那眼神和笑平和軟弱,可能是個做豆腐的。馮半夜,那一臉殺氣,握拳時候有爆發力,肯定是屠夫。丹鳳,他看了看丹鳳,措詞半天才說,以後一定能找到靠得住的男人。他已經看出來丹鳳是個半夜開門做男人生意的那種女人。

花街上走南闖北的人很多,有人知道不少算命先生其實沒半點兒道行,不過是提前通過某種途徑打聽到此地一些人物關係,然後複述出來做個障眼法而已。取信之後就可以順嘴瞎蒙,上天入地亂扯,錢就全來了。所以有人就指著鹹明亮,讓算命先生看上一看。鹹明亮家在鶴頂,料想算命的做不了如此周詳的功課。

算命先生圍著鹹明亮和老黃的孫女轉了兩圈,揪著胡子說:“不對啊。這年輕人分明沒成家,可這孩子卻又是他閨女,而且不是親生的。這關係我也糊塗了。”

大家調笑著準備散掉,這鹹明亮和老黃家,這是哪跟哪呀。果然露了馬腳。正好老黃女兒出門倒洗衣水,算命先生指著她說:“他們倆是一家!”

大家更笑了,對鹹明亮說:“明亮,還不幫你媳婦潑水去。”

鹹明亮臉上的紅一直蔓延到肚臍眼,但他笑麼兮兮、晃晃蕩蕩地說:“隻要她答應做我媳婦,我就潑。就不信輪子不是圓的。”

“你們看著,他們肯定是夫妻。”算命先生把布包甩到後背上,繼續往前走。“下次我還來,他們倆不成你挖我兩隻眼當鵪鶉蛋炒著吃。”

等算命先生三個月後再來,鹹明亮已經到黃家入贅十天了。就是因為算命的一句話。老黃從水上回來,聽說後招鹹明亮見一麵,就定了。鹹明亮在鶴頂隻有一個後爹還在,天大的事情他也可以一個人做主。管它倒插門不倒插門,反正都是做男人,還不費力氣賺了個爹當。這一回算命先生的生意好得不行,在石碼頭上運河飯館裏坐鎮兩天,花街、東大街、西大街和南大街的人都來了,攥著錢讓他算。我爺爺也相了一次麵,算命的說我爺爺大福之相,孫輩必出大才。那時候我剛念初中,的確成績不錯。我爺爺問,能考上大學嗎?算命先生說,豈止大學!我爺爺高興壞了,人家要一百五十塊錢,他給了兩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