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會無聊得想月下吟詩吧!”

一道嘲諷的涼風灌進了他的耳朵,不用回頭他也知道隻有那個“閻羅望”會用這種方式攻擊他。

“那你這時候出現在這兒又是為了什麼?監視我這個賣身為奴的欠債者有沒有逃走嗎?”

感覺出他語調中的怒意,望斷雲意外地沒有動氣。雙手環胸,她昂起了頭,“每天這個時候我還需要整理一天的賬目,訂出明日的行程,準備商行的排頭。入了三更天,我才能安寢,五更天一過我必須梳洗完畢開始一天的忙碌。你認為我有那個閑工夫來監視你嗎?”她從不與人談論自己的艱辛,今夜的月色似乎讓她的舉止有些反常。

感覺到她細微的變化,江愁俯下身近距離地凝望著她。不知道是因為月光的關係,還是什麼別的原因,他總覺得她的臉色慘白得嚇人。他差點忽略了是誰害他變成百年奴仆,他差點忘了她的心狠手辣,他差點又要雞婆地提醒她小心身體。

然而白日裏被她刺激的心尚未平靜下來,江愁賭氣地別過臉去不看她。

很長一段時間裏,霽華下的一對人誰也不吭聲,如此靜與月對,直到——

“咳……咳咳……咳……”

她在咳嗽,而且越咳越重,絲毫沒有停下來的勢頭。神仙的那點慈悲心腸終究揮發了出來,江愁像哄小孩子一樣輕拍著她的背,“你感覺好點了沒有?”

她匆忙地擺了擺手,那是不習慣有人碰觸的尷尬。除了咳嗽聲,他們之間又回到了原始的寂靜。隻是他輕拍的手,她起伏的背,讓月暖了起來。

“你不是很恨我嗎?”她停止咳嗽的第一句話便是如此。

他先是一愣,瞬間後沉默了。他是有點氣她,不僅因為她成了他的主子,他成了她的奴仆,更因為她那些毫不留情的話刺傷了一個儒生全部的自尊。試想,你為一個信念奉獻了一切,到頭來落得個賣身為奴的下場,別人卻輕而易舉就推翻了你畢生信念的根基,還將你說得一無是處,沒揍扁她就算有涵養了!當然,他也不敢動她一指頭。敢碰“閻羅望”,他又不是想提早去地府報到。

望著他的背影,斷雲的嘴角勾起一絲罕見的微笑,很迷人,像這清冷的月光。

做生意想成功,你首先得學會琢磨對手的心思,你要把他自己都未看清的潛在感覺先一步挖出來,隻有這樣你才能永遠地處在不敗的地位——這是她六歲時老頭子教導她的,十二年來她早已到了察言觀色、聽聲變氣、望眼觀心的地步,一個小儒生的那點傲骨她豈會不明白。若說不懂,這世上隻有一個人的心思她永遠不懂——老頭子。

“為了那些人走到今天的地步,你不後悔嗎?”她等著聽到他悔恨的聲音,她等著他來親口告訴她“天下沒有神仙”,她等著看他此生隻為自己而活。

江愁並沒能遂了她的心意,對自己當初的做法他是覺得有些欠考慮,但他不後悔,被騙也好,被耍也罷,他真的救了一些人,這就沒什麼可後悔的了。

迎著月光,儒生誌氣徘徊至胸襟,他喃喃吟起:“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裏,何處春江無月明!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裏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江愁讓放肆的目光流到她的身上,“你怎麼會知道這首詩?”月光鍍上她的臉龐,有一種朦朧的美。

她不回答他的問題,仍舊沉浸在情緒化的氛圍裏,“這首詩還有下半闋,它是詩人張若虛仿南朝樂府民歌《西洲曲》的格調創作的。”

他的語調頓時洋溢起希翼,還夾雜著恍若他鄉遇故知的喜悅,“你也喜歡詩賦?”

“隻有無聊閑人才有工夫將生命浪費在這些東西上。”她毫不客氣地單方麵撕毀了他的快樂。他仍舊不死心地追問著:“那你怎麼會知道這首詩?”

你要答案?好!我給你,“整個長安的妓院都在吟唱它。”

“你……你去妓院?”他的眼瞪得可以裝下整個她。

“那是一個談生意的好地方。”甩開衣袖,她不再逗留,讓一顆清爽的心重新去戰鬥,“藥田交給你了,別讓我失望。要是睡不著,我書房裏的書你可以拿去看。若是不完整還回,便以十倍的價錢從你月俸裏麵扣,你準備做我三世奴仆吧!”

“呃?”他傻傻地望著月下單薄的身影,心在這一刻失去了動力。

夕陽西下,望府南隅的一角卻格外熱鬧。原本這裏是一片空地,清清冷冷,自從幾天前羿江愁落戶這方院落,生氣也隨之而來。就像現在,二夫人正帶著大小姐、三小姐過來瞧他呢!

“羿公子正在忙呢?”二夫人將隨行帶來的糕點放在一邊,客氣地問候著。

江愁放下手中的藥鋤迎了上去,“二夫人,我不再是什麼公子了,要是不介意的話就叫我江愁吧!”

“好啊,江愁哥哥!”說話的惜虹是家中的幺女,最得全家人的寵愛,“我有一個範成哥哥,現在又多個江愁哥哥,真是太好了!”範成是範大管家的兒子,從小跟她們姐妹幾個一起長大,這些天出外辦事去了,所以江愁一直沒能見到。

別被惜虹可愛的外表所迷惑,她可是個標準的闖禍精,有她的地方就有災難。十六歲的她天性開朗,孩子氣較重,很容易相處。她常常來幫江愁收拾藥田,不過有她在,往往是江愁跟在她後麵收拾殘局。

安靜地站在一邊的大小姐依水就屬於典型的大家閨秀了。溫柔、體貼、善解人意,她完全繼承了母親的長相,豐腴的姿態美得不可方物。剛過十九,該是嫁人的年歲了。不過她花錢的速度實在是有點嚇人,不知道除了望家這種天下第一富甲,還有誰能夠養得起她。

總之,她們娘兒三個都是很好的人,對江愁分外照顧,讓他在公子變仆役的過程中不至於完全失衡。相比之下,二小姐就差太多了。把他發配到這兒來之後,自從那個清冷的月夜就再沒管過他,他也沒機會見到她,聽說她去了定州察看商行營運情況。

江愁在心中告訴自己,沒有她的存在更好一些,他圖個自在。隻是,他每晚都會在她的書房裏看書,稍微有點風吹草動,他都會趕到門廊處瞧個仔細,簡直像在等待一個遠遊的知己。偶爾,他還是會認真想起她罵他的那些話以及那張病態消瘦的臉。

她說得對,他根本不是什麼“活神仙”,他隻是徒增人笑柄的蠢蛋罷了。其實他一直隱約知道施藥背後的醜陋,偏偏不肯正視,走到今天這一步,並不該把全部的責任推給她的“心狠手辣”。

想起她,突然回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麵的情景,那張蒼白的容顏似有無限張力,卻又無絲毫人的真實情感。究竟是怎樣的生活造成她那般的性情呢?

“二夫人,容我多嘴問一句,二小姐她……不是您親生的吧?”他這是明知顧問,“西洲居”的蕭條就是最好的證據,望斷雲的親母早已去世,他想知道的是她背後的故事。

二夫人手中的絲絹輕輕拭了拭唇角,暗暗地歎了一口氣,“江愁,你人這麼好,我是真的把你當成家人,所以有些話也就不瞞你了。

“斷雲是大夫人生的,大夫人過世得早,老爺一直沒有續弦,所以望家沒有男丁,就三個女兒。斷雲繼承了她娘的聰慧,詩詞歌賦無所不通。老爺見她這般伶俐,便斷了她的女子才學,改教經商之道。到了她十四歲那年,老爺開始不斷地將望家生意交給她,以至到今天的局麵。”

難怪!難怪她對二夫人禮節大於親情,原來是這般因由。江愁拿起藥鋤撥了撥土,他的心也在一點一點變得透明,“二小姐她……她除了支撐商行的事務,還有什麼別的興趣嗎?比如琴?棋?我看她的氣色不大好,需要好好休息。”

依水淺笑著搖搖頭,“江愁你有所不知,二妹她連吃飯的時間都是擠出來的,她根本沒時間跟我們坐到一張桌上進餐,你想她還會有時間做賺錢以外的事嗎?”

“也是哦!”

惜虹突然插了一句:“那二姐什麼時候嫁人?”

二夫人輕聲歎氣,“這就得看肖家那邊了,說起來肖公子和斷雲的婚事還是十多年前決定的。”“嘶——”江愁手中的藥鋤一歪,手臂上留下長長一道紅印。血,沁了出來。

“江愁,你沒事吧?”依水拿著手中的絲絹輕輕為他拭去血漬。

惜虹拉過他手中的藥鋤開始幫忙,“江愁哥,你也太不小心了,瞧我的!”

“不用了,三小姐,我看還是……”他來不及阻止,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費了好大勁才種上的草藥就這樣被當成雜草給刨掉了。依水提供的絲絹除了包紮傷口還可用來擦眼淚,真是妙處多多啊!

“娘,你說二姐真的會嫁到肖家嗎?如果那樣咱們家的生意誰來處理?”

惜虹還在那兒奮力地毀壞江愁的勞動成果,他卻連勸阻的力量都提不起,滿耳朵裏都是婚事,“閻羅望”的婚事。

二夫人也正為這件事擔心著呢!“再怎麼說斷雲總是女孩子家,遲早是要嫁人的,不能為了望家的生意犧牲她一輩子的幸福。可是,她若真的出嫁,那望家又該怎麼辦呢?”

後來二夫人和大小姐、三小姐又談論了什麼,江愁已經完全不記得了。他的腦袋一片空白,徘徊在莫名其妙的挫敗感中。

二小姐會嫁人嗎?“閻羅望”會就這樣輕易嫁出去嗎?一個撐起“天下首富”牌匾的女子會接受孩提時的婚約嗎?

她會嗎?她不會嗎?

等等!稍微等等!她嫁不嫁人跟他有什麼關係?他在煩惱些什麼?他為什麼在思考這個問題?他都在亂想些什麼啊?收拾藥材!收拾藥材!

他努力提起神,揮起藥鋤,把自己親手種的藥材給……鋤了!

是的!他把它們給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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