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引論(1 / 3)

唐宋是中國封建社會的鼎盛時期,也是傳統散文發展和繁榮的輝煌時期。這一時期的散文,在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長期創作實踐和理論探索的基礎上,真正從經史、哲學、律令和應用文中獨立出來,發展了創作技巧,提高了審美價值,成了文學領域的重鎮。雖然隋唐、兩宋也有過短暫的動亂,但這一時期的社會相對穩定,經濟空前發達,思想相對自由,文化環境相對寬鬆和充滿生機。散文作家不僅和詩人、詞人一樣充滿信心和豪氣,而且征文射策、殫精竭慮以詩文躋身仕途、借此實現自己的修齊治平的理想,提升自己的人生價值。因此,散文領域,名家、大家蔚起,作者之眾、作品之多前無可匹。清代董誥等人編寫的《全唐文》和陸心源的《唐文拾遺》、《唐文續拾》,計有1088卷,作品達2萬餘篇,作家3300多人。宋代散文,南宋呂祖謙編有《宋文鑒》,清人莊仲方輯有《南宋文範》,但都不全,據四川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編輯的《全宋文》計,作品已達10萬餘篇,作家亦有5000餘人。唐宋散文,不僅作品作家的數量空前,而且更突出地表現在創作質量之高,題材、體裁、風格、流派的多樣化以及對後世的巨大影響等方麵。“唐宋八大家”更是後人模仿的榜樣,代表著中國傳統散文的最高成就。

以唐代而言,散文的根本變化是在中唐,但其發展曆程則可以追溯到隋和唐初。早在隋代開國之初,李諤及隋文帝就不滿於六朝浮華文風,並采取了一些興革文風的舉措,隻是時間甚短,積習難改,時俗之文,卻變化不大。唐承隋製,開科取士,不僅總結了隋亡以前的曆史經驗,廣開才路和實行開明政治,而且勵精圖治,很快出現了“貞觀之治”。政治上、思想上的相對開明,解除了文人的顧慮;國力的強盛又振奮了文人的信心。因此,初唐之文,思想、情感有了根本性變化。不僅魏征等重臣敢於以文章直言極諫,而且不肯與治世俯仰的王績也敢於發發牢騷,四傑和陳子昂等才高位卑的文士,更是長風一振,以風雅革浮侈,倡複古風。他們的文章,使積年綺碎,一朝清廓,文風大變。雖然武周時期從統治思想到政權機構都有很大變化,還出現過李嶠、蘇味道、崔融等禦用文人,但複古反駢的呼聲仍然甚高。

盛唐之文,駢體興盛,表麵看,似乎有所倒退,但實質上,也在發展。一方麵駢文自身疆域開放,大手筆張說、蘇頲為文,引散入駢,丕變習俗;王維、李白、任華等駢散兼擅,一掃空疏文風,有盛唐氣象。另一方麵盛唐散體之作相對於唐初也有較大發展,尤其是天寶時期散文更有成就,盛世危機和憂患之感也相當突出。安史之亂前後,更有蕭穎士、李華等嶄露頭角,提出了效法三代古文的複古口號。其後,又有元結、獨孤及、梁肅、柳冕等憤世嫉邪,為文複古。而身居宰輔的駢文家陸贄寫的輔世救失之文,筆酣辭暢,不用事用典,也是開國以來不曾有過的駢體文的自贖。

中唐之文,既是對前朝古文先驅者的繼承和發展。又是配合朝政改革,從文風到文體的一次徹底革命。麵對安史亂後朝政日非,割據勢力的猖獗、佛老思想的盛行,許多文人以天下為己任,或幹謁求進,或作官行道,興利除弊之文日趨增多,誌道明道之心日見急切。韓愈、柳宗元就是在這種情勢下崛起於貞元、元和之間,並成了古文運動的領袖和旗手。他們用“文以明道”為綱領,以複古革新為旗號,傳道授徒,或以文示範,在其周圍團結起大批同輩和晚輩文士,摧陷廓清,所向無敵,確立起一種崇儒載道、單句散行的散文新文體——“古文”。李觀、歐陽詹、劉禹錫、白居易是韓、柳的朋友和同輩,樊宗師、李翱、皇甫湜、呂溫、吳武陵等是韓、柳的朋友或晚輩。一時間,群星璀燦,可稱文章盛世。

韓、柳之後,古文運動的洪峰已過去,但韓柳的朋友和韓門弟子還在,故餘波仍然洶湧。正如劉師培所雲:“習之、持正、可之,皆奉韓文為圭臬,古質雄渾,唐代罕倫。”(《南北文學不同論》)但是,進入晚唐,雖然仍有杜牧、孫樵等延續著古文運動的餘緒,古文創作卻明顯衰落,而李商隱等人的四六之文卻更能吸引讀者。這種趨勢表明,朝政改革的連續失敗,朝廷和社會的各種矛盾激化,文人匡時濟物的信心逐漸低落,而海內將傾,天下將亂的時局使不少文人沉湎於聲色,文化風尚已發生巨變。駢文的回潮,雖是大勢所趨,但唐末的皮日休、陸龜蒙、羅隱等卻仍以其雜文小品憤激抗爭,在一塌糊塗的泥塘裏放出了光輝。

五代十國,天下分裂,世風愈下。雖有少數文士有孤憤、有激情,甚至宗韓學柳,欲力挽頹波,也寫了一些有影響的雜文短論,但既無唐人的氣魄,也缺乏韓、柳的才力。駢文複熾,古文衰微,而中國古代散文新局麵的開創,也隻能期待於宋人卷土重來了。

唐代散文的曲折曆程,特別是古文運動由醞釀、興起、形成高潮,到最後衰落的曆史進程告訴我們,文學的發展也同社會的發展一樣,並非一帆風順。正如列寧在《卡爾·馬克思》一書中所說:發展好像是重複著以往的階段,但卻是用另一種方式,在更高的基礎上重複著以往的階段。正是從這一角度審視,宋代散文的發展,特別是以歐陽修、蘇軾等為領袖的新古文運動的巨大成功和徹底勝利的結局,就具有極為重要的地位。

宋代,是繼唐代之後散文發展中的重要階段,但這一階段也道路坎坷,在不同時期有不同的變化和特點。《宋史·文苑傳》說:“藝祖革命,首用文吏,而奪武臣之權,宋之尚文,端本於此。”宋代統一之初,確實重文,對文人的政治、生活待遇比曆代優渥,興學育人,開科取士,都比唐代有更大發展,文人的仕途、言路也更為開闊。但文章卻仍沿五代餘習。從太祖到真宗的五六十年間都大致如此。當然,國家的統一,文人地位的提高,為文喜論政、言兵,好發議論,也敢抒己見,充滿自豪感,在文章內容、格調上與五代比不可同日而語,但楊億、劉筠和由南唐入宋的徐鉉,猶襲唐人聲律之體,“屬對精切,致意縝密”(《宋史·文苑傳》)仍是時文。在“楊劉風采,聳動天下”的宋初,也有不滿“時文”而為古文的先行者,如楊億之前的柳開、王禹偁即是佼佼者。但他們的衛道之文,或失之澀,或失之古淡,不為學者所稱,而他們逝世之後,穆修、石介等人更是與“四六”時文對抗,但也遠未形成“時文”的抗衡勢力。

宋文的發展變化和基本定型是在宋仁宗時期。這一時期從天聖、慶曆年間(1023~1048)範仲淹等人的朝政改革開始,到嘉祐年間(1056~1063)達於極盛,無論從內容、題材還是文風文體都奠定了有宋一代散文的特色。其中最傑出、最有代表性的則是詩文改革家和新古文運動的領袖歐陽修。蘇軾在《居士集敘》中指出:

愈之後二百有餘年而後得歐陽子。其學推韓愈、孟子以達於孔氏,著禮樂仁義之實以合於大道。其言簡而明,信而通,引物連類,折之於至理,以服人心,故天下翕然師尊之。自歐陽子之存,世之不悅者,嘩而攻之,能折困其身,而不能屈其言。士無賢不肖,不謀而同曰:“歐陽子,今之韓愈也。”

宋興七十餘年,民不知兵,富而教之,至天聖、景祐極矣,而斯文終有愧於古。士亦因陋守舊,論卑氣弱。自歐陽子出,天下爭自濯磨,以通今學古為高,以救時行道為賢,以犯顏納諫為忠。長育成就,至嘉祐末,號稱多士,歐陽子之功為多。

蘇軾的評價,真實而又中肯。歐陽修領導的古文運動,雖推重韓愈,但無論在古文理論上,還是在創作實踐、培養後進等方麵,都與唐代古文運動同中有異,故我們稱之為“新古文運動”,蘇軾則稱歐陽修為“今之韓愈”。歐陽修生前為長輩或同輩文人學者尊崇,身後亦為後學稱讚。這一時期,“號稱多士”,如範仲淹、宋祁、孫複、張景、尹源、尹洙、石介、蘇舜欽以及稍後的曾鞏、王安石、蘇軾父兄等都是有影響的作家,但毫無疑義,宋代文風、文體的變化和定型,歐陽修功績最偉,最大。

我們說宋代散文與唐文比,突出特色在於平易自然,人文化傾向和書卷氣更濃,參與意識和憂患意識更強烈。這些特色,是北宋歐陽修等人所奠定,但並非說此後就沒有變化,沒有發展。如北宋後期,蘇軾及其影響下的作家,就進一步發展了北宋之文,使之趨於成熟。不僅自然,而且流暢,如“行雲流水”;不僅平易,而且“隨物賦形”,風格多樣,文學審美價值更高。王安石、曾鞏、司馬光等,與歐陽修、蘇軾也有所區別。王安石更務實致用,曾鞏更重道,司馬光更重史。此外,還有周敦頤、張載、程顥、程頤等道學家之文,多言心性。至於北宋末年,國家積貧積弱已進入衰世,文章也盛極而衰。蘇軾晚年曾感慨言之:“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也。其源實出於王氏。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好使人同己。”他肯定王安石的文章,但指責其以經義取士,“好使人同己”,影響了文風。他還把複興文章的希望寄托在張耒等後學身上:“仆老矣,使後生猶得見古人之大全者,正賴黃魯直、秦少遊、晁無咎、陳履常與君等數人耳。”(以上見《答張文潛書》)雖然黃庭堅、秦觀、晁補之、陳師道、張耒等多才多藝,文章也各有特點,但成就遠遜於歐、蘇。

南宋散文一向不為後世所重視,一是沒有散文名家;二是歐、蘇等已奠定了有宋一代散文的基本風神格調。但是曆史演變至南宋,時代發生了巨變,與社會和生活最貼近的散文也變化甚大。總體上說,藝術性散文有所衰減,而務實致用的散文空前增加,好發議論的傳統進一步發揚,筆記散文大量湧現。而文風亦與歐、蘇能一脈相承。具體而論,則可分為前、後兩個不同時期。

南宋前期,因“靖康之變”,半壁江山淪喪,國人震驚,愛國誌士痛心疾首,論兵議政,激揚文字者,十分廣泛。陳東、胡銓、宗澤、嶽飛等直言讜論,正氣凜然。陳亮、辛棄疾等各言事論兵,如天風海雨般氣勢逼人;陸遊、葉適、朱熹等詩人學者為文亦重視社會功能,濟時熱情很高。陸遊在《陳長翁文集序》中說:“我宋更靖康禍變之後,高皇帝受命中興,雖艱難顛沛,文章獨不少衰。得誌者司詔令,垂金石,流落不偶者,娛憂抒憤,發為詩騷。視中原盛時,皆略可無愧,可謂盛矣。”陸遊是兼指詩文而言,但散文作者之眾,作品之多也是客觀事實。雖然從隆興和議(1164)至開禧北伐(1206)的四十餘年,偏安江左的氣氛較濃,慷慨之氣漸衰,但不少作者愛國之心不衰,仍在奮筆耕耘。如辛棄疾的《十論》、《九議》,葉適的《論恢複》就是這一期間所寫;而大量的筆記雜文,如陸遊的《入蜀記》、《老學庵筆記》,範成大的《攬轡錄》、《吳船錄》,洪邁的《容齋隨筆》,樓鑰的《北行日錄》等等,都是這一期間的作品。葉適、周必大、朱熹、陸九淵等學者、理學家也主要活躍於這段時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