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水長流(於佳)
楔子
他是鬼,一個死了上百年的水鬼。
此鬼姓常單名一個流,住在這座荒廢已久的常府宅院裏。宋朝年間,常家也曾是縣裏的大戶,光這處宅院就足以顯示其非凡氣派。可惜人丁單薄,九代單傳,常流一死,常家絕後。常母無法承受兒子驟死的打擊,一病不起,不出百日一命嗚呼。常父自覺了無生趣,散盡家財,出家為僧,最終成佛。
昔日青雲直上的常家隻剩空落落的一座宅院,常流便以此地安身立命,順便奉養祖宗靈位,以減不孝之罪。
平日他也沒什麼事消遣,就是看看書,寫寫字,種種菜什麼的。絕不出來騷擾民眾,一個“鬼”的孤獨生活就這樣延續了百年。
話說當年,他在世為人時年少英俊,玉樹臨風。雖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卻秉著一身正氣,救回一名落水女子。當然,見義勇為的下場就是水性不佳的他陽壽未盡卻已入地府。
當他手足無措又濕淋淋地向一個長著牛頭,一個生著馬臉的兄台討件幹淨衣裳,卻頻頻遭白眼時,才恍然明白自己已身在冥界。他縱有千萬個不甘,也換不回陽壽。然而,最最讓他不舍的還是宅院裏那些他尚未看完的——書。
這也不打緊,反正閻王殿裏有的是成垛成垛的死亡名單,他閑著也是閑著幹脆幫閻王老爺查查自個兒的死亡記錄好了。
他真的是好心!百年後的今日,他依然這樣強調當時的舉動。隻是,他的好心讓他滴著水的衣衫模糊了死亡名單上的記錄,偏偏那個記錄不是別人的,正是他常流的。沒有了死亡記錄就像在陽世間缺少了戶籍登記,作為非法居民的他被禁止轉世投胎。
對於如此委屈的結局,常流當然不服嘍!他充分使出成語、典故、歇後語,連名人傳記都用上了,如此這般和閻王老爺爭論了半天。最終……最終被大老爺一腳踢出地府大門,正式升格成為“孤魂野鬼”,就此回到常府。
他回來的時候,常府已是人去樓空,他再不是當年的常家大少爺。
他是鬼!
在經過一段時間的折騰與適應之後,他告訴自己,這也沒什麼。大丈夫能屈能伸,做鬼也要做一個驕傲的鬼。他用那個飄在空中無法著陸的輕盈身子將常府收拾得井然有條,打理出一個生氣勃勃的院落。這還不夠,他還要發揮自己的愛好成為天下最有學問的鬼。
每晚趁著夜深人靜,他“飄”去書肆看書——這不能怪他,自從變成鬼之後,他的腳就失去了作用,成天飄過來飄過去,想不嚇人都難!
日出時分,他再回到常府的書樓憑著出色的記憶力將所看內容默寫下來,百年積累下來,常府的書足足存滿一座樓。他的學問也如長江之水,滔滔不絕。可是,如此一來,他沒看過的書越來越少,無聊與寂寞隨之攀上了他的心頭。
這日午後,閑來無事的常流撐著遮陽的油紙傘“飄”到了常府後花園。那裏有一個還算壯觀的水塘,與院落外的西湖緊密相連。雖然淹死後的他有點怕水,但偶爾也會圍繞那如翡翠般的水麵轉圈圈,如今朝——
“水啊水叮當,你是不是也感到寂寞了?”
無聊的起頭,常流開始對著無波的水麵說話:“百年了,我都是一個鬼孤孤單單地度過,什麼時候才能有個伴呢?哪怕就是有個打打鬧鬧的鄰居也好啊!唉……”他絲毫沒注意到自己有如深宮怨婦似的哀歎聲為他招惹上了麻煩。
“誰?誰膽敢打擾我的午睡?不想活了是不是?”
遺忘了百年的人聲讓常流的鬼腦刹時失去了反應力,他隻能呆呆地飄在水麵上,眼見著綠瑩瑩的湖底一團水藍色的身影悠悠地浮上水麵。
下一刻,常流顧不得鬼怕光的弱點,拋開油紙傘,迅速移動他飄忽忽的身體躲進內宅中。一邊跑他還一邊喊著——
“鬼啊!鬼啊!有鬼啊——”
顯然,他在萬般驚恐之下忘了自己的身份,實有鄙視鬼族之嫌。
水藍色的身影在他躲進內室的同一時間顯出了身形,是一名女子,準確地說是一個水妖精啦!隨意地撩一撩披在肩上的淩亂的海藍色長發,她的相貌倒是比常流更符合鬼的標準。美麗的水藍衣衫無法為她的容顏增光,她平凡的容貌實在難登妖精級別。雖然是從水底現身,可她的衣衫卻絲毫不沾任何水漬。光這點法術,就足以顯出妖精與鬼在等級上的差別。
反剪著雙手,水妖精朝常流躲避的內室踱去。
“自己不就是鬼嘛!還怕什麼怕?既然你這個水鬼驚擾了本妖精的好夢,那隻好由你來承擔後果,連本代利,你準備還上一輩子吧!死鬼!”
第1章
“麻煩你別抖了,好不好?你知不知道,一個大男鬼抖起來很難看耶!”
水妖精駝著背,背著手,一臉無奈地在大堂裏踱過來踱過去。她的身後,水鬼常流瑟縮在太師椅上抖得宛如秋風中的落葉。
你問他為什麼抖?
害怕啊!他那張蒼白的鬼臉怕得都青了,你看不出來啊?
水妖精再一次轉到他跟前,貼近他的臉咬牙切齒地述說著:“我最後說一遍,我是水妖精,名叫隨水。我長年隨水漂流,今日流到你家水塘,本該順勢流進西湖。可你說話的聲音吵醒了我,我決定在這裏住一段時間——你聽明白沒有?”
常流慌裏慌張地點頭表示明白,可他泛著青光的臉色還是沒能好到哪去。
隨水再也忍受不了了,她猛地一拍桌子,妖精腳架上了常流坐的那把太師椅麵。“你這個死鬼怕什麼怕?我還能吃了你不成?”
被叫到的死鬼趕緊搖頭,他不怕!他怎麼會怕呢?
如果她亂七八糟的海藍色長發不擋住大半張臉,如果她不讓自己看起來那麼像吊死鬼,如果她叫罵的時候不用那雙藍盈盈的眼睛瞪人,如果她說話時噴出來的口水和揮動的拳頭不是因為想把他吃掉,他就真的一點也不害怕了。
或許隨水也罵累了吧!她隨便歪上一把椅子坐下來休息休息。“好渴!”罵了這麼久想不渴都難。她輕施法力,清澈的水從天而降,不偏不倚正好落到她半張的口中。
常流傻愣愣地看著她,連害怕的心思都沒有了。隨水後腦亂糟糟的海藍色發絲中似乎藏了一雙眼睛,輕而易舉地看穿了他的呆愣。猛一轉頭,她惡狠狠地吼他,“看什麼看?沒看過妖精啊?妖精都是會法術的,哪像你這個死水鬼頂著一頭黑漆漆的頭發看起來既笨重感覺又愚蠢!”
會嗎?常流認真地撩起落在肩後的黑發瞥了一眼——不覺得啊!反倒是她那頭亂七八糟的海藍色長發讓他的視線感覺怪怪的,瞧!還有幾根水草插在長發中呢!
像是讀懂了他的心思,隨水極沒形象地挽起衣袖,揮動著小小卻威力十足的拳頭。“我們妖精才沒有你們那麼多鬼毛病呢!把頭發梳得那麼整齊做什麼?遇到水還不是會亂七八糟!”她在為自己不會梳發找理由,也不想想,人家狐狸精的發髻都梳得很漂亮。
一百二十歲的常流從書中了解了很多關於女子心理的描述,雖然她是水妖精但也隸屬女性範圍。他好心地不戳破她掩飾的謊言,隻拿一雙疑惑的眼斜斜地瞅著她。
被瞧得有些不自在,隨水那雙藍盈盈的眼睛染上點點渾濁。然而身為妖精,在比自己格調低下的水鬼麵前是不能認輸的。跳到桌麵,她以高度造成的壓力逼近常流。“我是被你吵醒的,所以我在陸地的這段時間一切生活由你負責。現在我餓了,你有什麼可吃的嗎?”
“妖精也要吃東西嗎?”書上沒有關於這方麵的記載,所以常流的腦袋空空。
隨水決定好好給這個水鬼上上課,“我們妖精在修行的時候是不需要進食的,一旦醒來就必須補充養分。法術高強的大妖精可以吸收天地日月之精華,我還沒到那個級別,當然需要進食。”
“這麼說你隻是一個小妖精嘍!”
貓被踩住了尾巴,隨水海藍色的發絲開始張牙舞爪。她不用說任何一句狠話,常流全然明白自己危險的處境。得罪了她水妖精大人,他這個小水鬼搞不好會被打得魂飛魄散,那他連轉世投胎的那麼一丁點機會也不剩了。
“我這就去廚房!這就去!”他逃得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