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儇與絕豔相處已經三日有餘。
幾天來，二人不斷交換著各自從前的經曆。聽著那些從未聽到過的東西，絕豔和素儇就像兩個入世未深的懵懂少女。她們對於對方口中所說的一切而感到新奇。
絕豔告訴素儇，她的父王為她定下婚事的對象是蛇族的皇子。對妖界有所了解的人應該都知道，由於妖界群龍無首且種族雜亂，勢力被劃分成了破碎的很多塊。其中勢力最大的就是絕豔所在的狐族，其次就是陰險的蛇族。其他的種族都是零零碎碎的，也掀不起什麼大風大浪。所以天庭那方麵在狐族蛇族這兩族上盯得很緊，而其它的種族，天庭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絕豔很清楚，她的父王在這個時候讓她嫁給蛇族的皇子以求聯姻，一定是因為天庭那方麵。妖與仙生來就是死對頭，有了妖界就不能存在仙界——這是既定的法則。
狐王忍了那麼多年，在重妖的煽動下終於決定向天庭正式宣戰。但是，僅憑狐族一族的力量，是遠遠不夠的。所以他想到了聯姻，利用聯姻團結兩族，從而滅了仙界。本來這一切都按著計劃進行，誰知道，絕豔死都不肯嫁。
狐王膝下就這麼一個女兒，真心是把她放在手心裏疼的。但是這一次就是連狐王他自己都沒辦法，除了聯姻，他想不到別的辦法了。
之後的之後，絕豔很決然地逃婚了，就在她大喜的那一天。她當著她未來夫君的麵將身上的喜服撕得粉碎，穿上她平日最愛的黑袍。她說：“我不要當棋子。”
再後來，狐王派兵來追捕絕豔，遇上了剛剛下凡的素儇。
相對於絕豔敘述的詳細，素儇說得極其淡然，而且通常都是兩三句作為一段。絕豔問她未婚夫是誰，素儇就編了一個十全十美卻又冷冰冰的天庭將軍，盡量給絕豔描述得細致卻又避開該講到的重點。她拿捏得恰到好處，沒有讓絕豔起一點疑心。
可是隱隱地，她覺得有些不安。她覺得自己這樣做似乎不是對的，她怎能為了自己的私欲捏造一個根本不存在的人來欺騙他人呢？特別是……站在自己眼前的這個人。
不知為何，兩人這樣的相處模式讓素儇有一種恍惚的錯覺——她竟然真的把絕豔當成了自己的朋友。
是的吧。她竟然對一個相處隻有三日的妖產生了這樣的錯覺。她隻是覺得，這樣的絕豔是她在天庭看不見、摸不著，更不可能遇到的人。在放下了身份後，她們也隻是一對普通的人類少女而已。
她對絕豔說的那些話雖然是假的，但是有一句話卻是她發自內心的想法：
——誰願意呆在那冷冰冰的天庭？
是啊，誰願意呢。即使身份地位高貴如素儇，也忍受不了這幾千年幾萬年的寂寞時光。一個人散步、一個人睡覺、一個人想事情、自己和自己對話……這樣的日子，她過得夠久了，她早就已經過夠了。
最讓素儇心寒的是天庭的禁情。天庭是不允許有七情六欲的。不是沒有神仙去挑戰天規，不是沒有神仙試圖改變天規，隻是下場通常都是被消去仙籍、剔仙骨、扒仙皮。在那天庭裏，似乎任何一個人都那麼不近人情，似乎一個人你都不能夠相信。因為可能剛剛還在和你聊得很開心的人，下一秒就會舉起武器殺了你。
她曾經看見過一個女仙因為愛上凡人企圖改變天規，被天兵活捉。執法將軍麵色一冷，手掌直劈向她的天靈蓋。女仙眼珠都快要瞪出來了，可是那雙眼珠終究還是乖乖地呆在她的眼眶裏，似乎是知道，一旦它們離開，空空的眼眶會變得很難看。
素儇站在遠處，卻把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那時候她尚且年幼，不知道為何執法將軍要這麼對待那個女仙。
女仙口中吐出一直壓抑著的鮮血，仰天放肆地大笑：“你們，殺得了我，卻殺不盡所有有□□的仙。你們以為你們是神做的事情就都是對的了麼？終有一天，你們會遭到報應，即使你們是神！”
執法將軍麵無表情地從她背後把仙骨抽了出來。
女仙開始痛苦地嘶叫，沒了仙骨的支撐，她的上半身完全軟掉了。軟趴趴的，簡直連人類世界裏那些惡心的軟體爬蟲還不如。
昔日裏有著溫暖笑容的女仙就這樣被活生生地扔下了天庭。
素儇記得，那個女仙曾經在蟠桃園采桃子的時候笑著問她：“公主，可是想吃桃？”
在被丟下去的那一刻，女仙回頭看了素儇一眼。然後她就笑了，笑得很安靜，可是在素儇看來卻是有些詭異。女仙的唇瓣張合，吐出無聲的字眼。可是素儇她聽懂了，她也不知道她為什麼是聽懂的而不是看懂的。
女仙說：快點逃吧，你的下場，會比我更慘。
掛在她嘴角的笑明明是平靜的、安詳的，為什麼在她看起來，有一種鬼魅橫生的感覺？明明她身體下墜的時候，風卷起她美麗的長發吹進她眼睛的時候，她的眼神是那麼溫柔。她的笑，她的眼神，讓素儇第一次嚐到了害怕的味道。
素儇迎著風，那時候的她卻說了一句不合時宜的話。她說：我想吃蟠桃了。
素儇知道，仙在臨死之前總是會看見一些未來的片段。換言之，仙的命可以換來一個預言。那個女仙說素儇的下場會比她更慘。會麼？不知道。她覺得這很荒謬，不管是當初的她還是現在在回憶的她。
素儇不知道為什麼她會無端地想起這些不願意回憶的往事，可是記憶這種東西通常是不講邏輯的。你經常會在看見某個場景時想到某個場景某個人，可是這沒有規律可循。原本她以為這一個場景早已被她丟在了最小的那個角落。可是微微一碰就會發現，她其實沒有忘，一天也沒有忘。
當某片你以為破碎的記憶被挖出來的時候，通常伴隨著的，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傷痛和觸目驚心的血淋淋的傷口。因為記憶是碎片，你要把它挖出來就必定要割傷你身體的某一部分。這是一定的，不管你願不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