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藍貓最先是憎惡這個城市的。
藍貓不是為了憎惡來的。藍貓不缺憎惡。藍貓出生在農村,她在那裏學會了憎惡。她甚至憎惡那裏的一切,因為吃不飽而愁眉苦臉懶惰成性的男人女人;因為缺乏教養和玩具拿她開心取樂的醜陋的小孩;因為沒有文明規範隨處大小便的牲畜家禽;因為四季生息一茬接一茬到處飛揚的莊稼橘茸;因為瞧不起人類便粗魯而專橫的太陽和粗俗而刻板的風。這一切都令她憎惡無比。藍貓一生下來就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後來也沒有誰告訴過她。也許她沒有父母。為這點藍貓曾有過一段時間的傷感。那個時候藍貓開始有不少追求者,從這點上她知道自己很迷人。藍貓越來越變得矜持。也許自己出身高貴呢。她開始在夢裏痛恨和親昵從來沒有見過的爹娘。藍貓醒來時總是淚水汪汪,這使她更加的迷人。藍貓覺得自己本來是可以活得更加好一些的,於是有一天藍貓就背井離鄉到城市來了。
藍貓離開家鄉時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帶。走了四十裏山路,躲在一輛山區客車的行李棚上顛簸了一天一夜,又躲在一趟火車的郵車裏顛簸了兩天兩夜。
藍貓到這個城市的時候是早上。一輪橘紅色的太陽晃得她眯縫了半天眼睛。站台上車來人往,沒有誰去注意她。藍貓覺得一切都那麼容易。
藍貓一瘸一瘸地躲過一輛瘋狂駛過的摩托車,避開飛濺的泥水。這比躲避紅了眼的牯牛和心懷叵測的小孩的算計多了些難度。藍貓彎進一棟毛糙的兩層樓房後麵,她在這裏落腳。她饑腸轆轆。腳上的傷很疼,還有一些血從那裏流出來。她有些絕望。最後一次進餐是在七個小時之前。一隻灰色的年輕的鼠。她沒吃完。她過去沒有挑食的習慣。她喜歡鼠做正餐。她以為到城市來就可以吃比老鼠更有價值的東西。正因為她這樣認為,她才去捕捉那隻鳥兒。她不懂得城市裏的鳥兒是捕捉不得的。其實她在捕捉那隻鳥之前已經有了一些城市的心理。她稍稍懷疑了一下那隻鳥的住房和食器的條件。鼠是自食其力而這鳥兒不是。但是她不會分析。藍貓不會分析便導致了她的悲劇。那個老頭罵著用手中的健身球憤怒地砸向她。她慘叫一聲,明白了那隻鳥是不能當食物的。鳥在精致的籠子裏衝她冷笑。那時她隻能把逃命放在第一位了。
以後有很長一段時間她都處在絕望之中。她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裸露在灶台上殘存的食物。城市的天花板潔白無比,沒有檁子用來掛臘肉風魚之類。藍貓很餓,這時她才知道原來來到城市後仍然需要捕捉老鼠。
藍貓躡手躡腳從涼台邊爬上二樓。她沒有走樓梯。原先她是走樓梯的。自從那四個女孩子用腳踢她以後她就不走樓梯了。她知道那四個女孩子也是從農村來的。她熟悉她們的氣味。她不明白她們為什麼要用腳來踢她。城市又不是她們的。不過藍貓懂得寬容,她可以不走樓梯。她不走樓梯仍然可以上樓,而那幾個女孩子就不行。
院牆上站著一隻白貓,皮毛雪一樣炫目,看見藍貓翻上曬台就大聲喊:“小妞。過來玩玩!小妞,過來玩玩!”
藍貓瞟了他一眼。藍貓認識這個英俊瀟灑而又放蕩不羈的城市家夥。藍貓來到這裏的第一天他就追求起她來,沒完沒了。可是藍貓知道他妻妾成群。他總是站在一旁淡淡微笑著看那些風騷下賤的家夥為爭風吃醋生死肉搏。藍貓才不會答理這樣的家夥呢。
藍貓冷笑了一下,高傲地扭過頭去。她不想理他,雖然他的城市資曆意味著至少能給她帶來美味可口的食物。她下意識地把視線投向另一邊。她看見了他。他立在自己的屋簷下,渾身的皮毛黑得發亮,筋骨結實得發出哢吧哢吧的響聲,身姿偉岸而又深沉。
藍貓的心悄悄地顫動了一下。
藍貓拐進走道,幾乎看也沒看樓梯口那個半敞開的門,就拖著受傷的腳吃力地爬上天花板。
藍貓在一片銜來的破棉絮上躺下。她很餓。她覺得自己是應該把那隻年輕的老鼠吃完的。現在不行了。她不能返回去再找回那隻老鼠。那個白色的英俊瀟灑的家夥還在院牆上執著地巡邏。他看見她一定會再喊:“小妞,咱們玩玩!小妞,咱們玩玩!”說不定他還不止是喊。他很放蕩而又強悍。她現在隻能睡覺。
藍貓合上眼的時候心裏想:這就是城市呀。
二
冷子其實看見了那隻貓從門口一步一瘸地走過去。冷子沒有理會。冷子沒有欺侮那隻貓。她一直是不欺侮小動物的。大動物她也不欺侮,她怕它們。幾天前李藥和五孩在樓梯口追打那隻貓時,她還責備過她們。她說貓又沒惹著你們。李藥說讓貓跟著犯忌,五孩說對,讓貓跟著犯忌,冷子才沒說什麼。現在冷子當然也不會去欺侮那隻貓。她現在要哄五孩。
五孩別哭了五孩別哭了。冷子勸道。
五孩立在屋子中央天昏地暗地嚎哭。
五孩別哭了五孩別哭了。李藥也勸。
五孩還哭。張著大嘴哭。五孩那張大嘴好像是人給畫上去的。五孩像男孩,個兒又瘦又小。五孩不該長那麼大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