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假若時光倒流(1)(2 / 3)

閑暇時,他會心血來潮,嚐試在那些線條裏,填上顏料後不做舊。他說,想想當初,這些牆壁,這頭頂的藻井,這鬥拱間的彩畫,還有神龕前的雕塑,就是如此絢麗,如此斑斕,如此雍容華貴,像皇帝金碧輝煌的宮殿。你喜歡嗎?我不喜歡。盡管它當初就是那樣。我喜歡做舊後的效果。更民間,更本色。蛻去浮華,沒有虛榮,不再追求形式。像成熟的中年女子,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都韻味十足。你不知道,做舊的過程,已經超越了臨摹本身,是在觸摸。反複觸摸我們沒有見過的生活。觸摸那些民間畫匠的想象力。觸摸色彩變化的原因和過程。這種觸摸是有快感的,你懂嗎?像做愛。感謝上帝,讓我有幸做這件事情。他滔滔不絕,完全忘記了我是他的學生,讓“做愛”這樣的詞脫口而出。

我最喜歡看他作舊,像看劉楓畫風竹一樣,真是一種享受。你就是站在他身邊一上午,他也視而不見,不是爬著就是跪著,神情專注而虔誠,讓人恍惚中覺得他也成了一幅畫。可他突然會伸出手臂說,三號筆。或者,朱砂。我就趕緊遞上去,仿佛他是主刀的手術醫生,而我就是器械護士。有一次他說,水,我趕緊遞上涮筆的水碗,他看也不看就往嘴裏倒。等我醒過神阻止時,他已經一飲而盡,還問我,你這茶葉可能有問題,怪怪的味道。

我知道了,你是想找春兒吧?我把思緒拉回。可我聽說她當初被送到西安了,又沒有具體地址,那樣大的城市,去尋找一個二十多年前的嬰兒,不是大海撈針麼?我覺得他真是老了,怎麼想起一出是一出,這麼多年來幹什麼去了?還有那個做母親的,莫非也沒有找過?我就是春兒,知道了當初是怎樣地被父母遺棄,也不會在二十多年後相認。

可我沒有辦法不想她。近年來老做夢,一雙幽怨的眼睛盯著我,也不說話。昨晚又夢見她了,眼裏含著淚水,不出聲,可我從口型能看出,她在喊爸爸。她肯定過得不快樂不幸福,如果找到她,我起碼可以幫幫她,盡盡做父親的責任。

可即使找回來,李老師那兒怎麼交代?不知為什麼,麵前這個人與妻子和兒子,多少年前,拉著手在機械廠散步那一幕,突然就閃回在眼前,我心裏猛地一抽,真想掉頭而去。

你放心,她如今也一身病,走路靠輪椅,如果女兒回來,還能照顧她呢。再說,畢竟是我的骨血。找不到春兒,我會死不瞑目的。你不會看著我把負罪的十字架,背到另一個世界吧?在我有生之年,我能彌補多少就彌補多少,也隻有你,能幫我做這件事。洪流老師艱難地說完這番話,望著我,眼神裏充滿痛苦。那一刻,我心裏最柔軟的地方一動,又一動。

2、不是插曲

有句老話說,人算不如天算,這話準確地應驗在我身上。當年我要是知道,洪流老師會在最短時間內回到省城,擔當起省壁畫研究所籌備組組長。而且攜妻帶子,住進一套公家的兩室一廳單元房,他就是說破天,我也不會從娘炕上爬起來,靠在他懷裏,喝下七天來的第一口湯水。

娘是善解人意的,把小米粥放在炕牆上,輕輕帶上窯門出去。老師把我攬在懷裏,用小勺喂我喝粥。每舀起一勺都要輕輕吹一會兒,然後用嘴唇挨一挨,然後說,來,再喝一勺。

那一刻,我像個嬰兒。窯裏靜得隻有老師的聲音,還有,小米粥滑過喉嚨,滑下食道的輕微響聲。我說,老師,我沒有,我什麼都沒有做。我隻是想……別說話,你現在需要靜養。我相信你什麼都沒做,你沒有那麼傻。隻是太聰明了。有時候,人是不需要聰明的,知道嗎?答應我,再不許做傻事。你還這麼年輕,路還長得看不到頭,為這樣一件小事放棄自己的生命,是最愚蠢的。人生就是要遇到許多坎,邁過去就是成功。當初我被押上刑車時,也動過輕生的念頭,但我熬過來了。記住,時間是最好的療傷藥。

我沒有想到,他會提到當年被押上刑車那件事。那是一個人的恥辱,甚至是全校老師的恥辱。可他此刻,在學生麵前,不再顧及老師的顏麵和,尊嚴。

老師,可我咽不下這口氣,他們憑什麼開除我?他們為什麼不調查清楚?為什麼就相信旅館那兩個,老太婆?還有解放……別擔心,我已經跟解放談過,他相信你。隻要他相信你,你就能回到原來的生活。至於廠子裏,沒有道理可講。條條道路通羅馬,忘記那個廠,一定會另有出路的。別管別人怎麼看,怎麼說,跟著自己的心走。世界在變,你沒感覺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