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煙火人間(5)(1 / 3)

本來,廠裏一個月放一天假,乘倒班時,我騎自行車四十裏,晚去早歸,就能一星期回次家,拿饃饃和鹹菜,隻喝食堂的湯。我認為,解放說的有道理。也知道這樣很劃算。再說,廠裏許多工人,都這樣,沒有誰笑話誰小氣。這樣每月我就能省五塊錢。如果不給解放買煙的錢,就能攢十三塊,多奢侈的一筆錢啊。我舍不得花一分一毛,劃算著以後用錢的地方。可是,每星期打一次架,讓解放踢得兩腿青一塊紫一塊,下班不敢去廠澡堂洗澡,卻使我開始,害怕回家。尤其是,臨走時,兒子女兒抱住腿,仿佛再也見不到我似的,讓我心裏頗不是滋味,常常邊蹬車子邊掉眼淚。回廠後幾天都緩不過勁。

我那時不知道,解放心裏也在難過,隻是,難過與難過不同。解放時時想著,我變了,我一進縣城,一掙工資就變了,不再像以前的梅子。不再說粗話,不再頭臉不洗就往外跑,不再搓蛤蜊油,而是換成雪花膏。我在廠裏,肯定與別的男人,在一起排節目時,眉來眼去。因為解放就曾經與我,眉來眼去,然後,成了夫妻。這宣傳隊,簡直是個大染缸。解放太知道宣傳隊是咋回事了。老賀那樣有思想覺悟的人,還在一天夜裏,拉著彩霞鑽進麥秸堆,讓解放撞見。何況這宣傳隊,是沒有他潘解放的宣傳隊?

解放不知道,其實我,隻是嘴巴不服軟,心裏卻軟如一團棉絮。我的變化,是潛移默化的。是不變不行的。我就是搓著雪花膏長大的。我從小就在媽的監督下,養成天天洗腳的習慣。哪裏有什麼野男人在等著我?誰都知道我是兩個孩子的母親,誰都清楚做母親的舍不得吃一盤,兩毛錢的豬肺,一分一分攢著,要讓兒子女兒將來,出人頭地。

10、文工團

我常常反省自己,夫妻可以吵嘴,可以打架,可以賭氣,可以分居,惟獨不可以提:離婚。離婚並非隻是,一對男女解除婚姻關係。並非隻是,解散一個家庭勞燕分飛。其實是,一個借口,一個由頭,一個放縱自己的理由。或男或女,都不例外。

——摘自《宋梅影日記》

恰恰是那個時期,廠裏就挖來一位高人,來做宣傳隊隊長。他可不是老賀,光會寫“翻山越嶺鬥誌昂,越是艱險越向前”。他會拉手風琴。會打揚琴。會唱意大利歌劇。會編導節目。會畫幻燈片打在底幕上做布景。還會,讓全體人員變得,一派洋氣。他就是我的老師——洪流。

廠長就喜歡聽洪流的。先是“鳥槍換炮”,使大家站在一起,一色的白襯衣藍褲子,學著撇洋腔(普通話),多麼正規。然後,分批派出去學習,見世麵,去看西安歌舞團的演出。接著,就悄悄趕排出一台節目。連廠長都不讓看的節目。工人們就更不用說,一級保密。廠長還采納了他的建議,把宣傳隊改做文工團,大家歡呼雀躍,原來,原來我們都可以叫做,文工團員。這名字一叫,就把一個“遊擊隊”,叫成了“正規軍”。

那是多麼令人振奮的時期呀,一想到將要在大禮堂裏,一鳴驚人,要以全縣人民沒有見過的姿態,或者,陣勢,打出從未有過的威風。而且還要去,別的縣別的地區別的省的大禮堂,演出,每一個文工團員,都興奮得用腳尖走路。像每天都要排練的歌劇《白毛女》。洪流團長說,我們練不出芭蕾舞,但我們可以借鑒芭蕾舞,比如,偶爾用一下足尖,偶爾轉一個圈。記住,我們這是歌劇不是芭蕾舞劇。說著,他表演了一個楊白勞賣豆腐的動作,又示範一個喜兒盼望爹爹的姿勢。那動作流暢,有力,說不出的,漂亮。

第一場演出時,我不知道,解放悄悄趕來,在台下我目力不及的角落,看節目。我扮演歌劇《白毛女》裏的喜兒,還不知道,爹爹還不起債,被迫在地主黃世仁的賣身契上,摁下手印,把女兒賣了。我讓爹爹紮起紅頭繩,俯在爹爹腿上甜甜地睡了。

我驚訝,文工團幾十個演員,都沒有覺察到,我在那一刻,把爹爹當了大春。可解放看到了,從台下很遠的位置,看到了自己妻子眼裏,泛起的綿綿情意。因為那情意,不是女兒對爹爹的。隻有對大春,才能如此。可是,我扮演的喜兒,就借著爹爹的掩飾,眾目睽睽下,堂而皇之地,把那情意,給了心中的大春。那情意,是如此熟悉,是曾經對過他潘解放的。可如今,怎麼才幾年,就對了別人?那會兒解放心裏,肯定掠過一陣悲哀,他也許想,如果“爹爹”眼裏,也有了這樣的情意,那麼,自己將無法與他競爭。自己隻是一個,拿工分的民辦教師,而他,是拿工資的工人階級。解放的聰明,解放的智慧,與他相比,不過一些雕蟲小計。他是大聰明大智慧,骨子裏透著家族血脈的遺傳。透著城市文化的熏陶。透著與生俱來的先天優勢。透著,成熟中年男人的一種獨特魅力。解放在讀初中時就領教過了,因為他是比他們大不了幾歲的,音樂老師,美術老師,還有,學校團委書記兼政治老師。最主要的是,他親自管著學校文工團,而潘解放和宋梅影,都是文工團員。解放看得很明白,文工團的女團員,人人暗戀這位老師。還有,在他被押上刑車前,學校裏調查了所有的女文工團員,其中就有宋梅影。

解放想了幾天,開始實施他的計劃。解放沉不住氣了。解放匆匆忙忙,慌慌張張,就做了那件事——那件讓他一輩子後悔的事。

11、喜兒與楊白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