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浪漫之旅(5)(2 / 3)

可我們,高揚,文化人,來自北方省城,赭色夾克衫帶著折疊印子,藍西裝褲棱角分明,百元黑皮鞋,白色尼龍襪,都為這次出行專門置辦。還有,那個最能顯示氣質的無簷呢帽。這一切包裝,在那時尚的潮流裏,卻如同鄉下人。

再看我自己,白西裝筆挺,高領秋衣鮮紅,藍褲子褲線如刀鋒,白高跟皮鞋,粉紅尼龍襪,一身雜亂色彩,越看越無地自容。

再仔細打量四周,凡是裹一身正兒八經行頭的,幾乎全是外來者。他們與我們一樣,眼神東張西望,姿態故做文明,膽怯,透著小家子氣。還有步態,生生散發著假,那是“裝”出來的,“做”出來的。那股鄉下人做派,徹頭徹尾,早就如刀子一般,鐫刻在骨頭上,遺傳在血液裏。再高級的行頭,也無法遮掩,天生就的,那副鄉下人坯子。

比如高揚,天生一雙內八字腳,進省城後第一件事,就是糾正走路。他時刻告誡自己,走路把腳尖伸向前方,甚至,稍稍偏外一點。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他經常走在別人後麵,一直到他徹底改變了自己的步態。這一點,曾經讓我佩服地五體投地,一個人為了脫胎換骨,可以如此下苦功夫。可是此刻,扒了膠鞋,套一雙嶄新皮鞋,就又不自覺地恢複了天性,腳尖開始往裏拐。我顧不得管他,他是男人,不修邊幅也無關緊要,我得先收拾我自己。這樣子去見導演,無疑,大觀園撞入個劉姥姥。

我用最快速度衝進珠影廠門口小店,來不及砍價,買回兩件灰色短袖體恤,白色八分休閑褲。在那個小店拉起的布簾後,換上新買的行頭。

見過導演後,我們逛街,高揚執意換上人字塑料拖鞋,光著腳。他說,誰認識我是誰?你看公交車售票員,不也是光腳,不也是拖鞋?說著抬起左腳。

我發現,他左腳指夾著那個鞋,是應該穿在右腳的,我恍然大悟,明白了剛才那幾個女孩為什麼看著他笑。我笑得蹲在地上,捂著肚子。

高揚看看雙腳,憤憤說,珠影廠也如此小氣,又不是浴室,專門弄個一順兒,我難道會偷雙拖鞋回家嗎?

可是,所有的用心良苦,都沒有改變劇本命運。

高揚罵我,罵我庸俗,罵我頭腦簡單,我都沒有還嘴,可他竟然罵我,你以為你換了行頭就不是村姑了?導演眼皮底下美女如雲,你算個啥東西,不就一個小縣城臨時工麼?不就有幾分顏色麼?還想替我公關,做夢吧你。說不定就是你壞了我的事。說不定導演在懷疑,這兩個人什麼關係,你看看你,像合寫劇本的作者嗎?

我承認我沒有才氣寫出《一生一世》這樣的作品,可《何仙姑傳奇》電視劇本大綱,那幾乎是我的全部心血。我喜歡戲曲,在宣傳隊八年裏,我集編劇、導演、演員一身,編過許多節目和小戲。沒有這些做基礎,高揚怎麼會選中我與他合作?戲研所和博物館領導不就是因為這個大綱,才同意給差旅費去珠影廠麼?可是那一刻,高揚為什麼忽視了這一切?

16、如此結束

回程途中,我們一路無言。列車哐哐當當,無聊至極。所有夢想,所有憧憬,全都化做雲煙。中國式三明治自然無法吃到,帶去的錢也所剩無幾,我們一天兩頓啃麵包。

那一刻,我發現,愛情會因為最現實的吃飯,或者囊中羞澀而變味。列車員推著車子過來了,我終於忍不住,從褲頭口袋裏摸索出10塊錢,買一瓶汽水。因為已經有多半天,打不到開水,我口渴難忍。列車員把9塊5毛錢遞給我時,高揚說話了。

退回去。

不,我想喝。

你退不退?

不。我連喝伍毛錢一瓶汽水的權利都沒有嗎?

周圍人站起來,伸著腦袋看,我就像三歲女孩,攥著別人一顆糖,不肯撒手。

列車員迅速推著車子離開了,高揚一把奪過瓶子,揚手從開著的車窗裏扔出去,吼,我叫你喝,喝呀,有本事跳下去撿。

我把頭剛伸出車窗,就被高揚一把拽回來,窗外有燈光迅速掠過,像是經過一個不停靠的小站。我不再說話,把頭埋在胳臂肘上,眼淚如同泉水,噴湧而出。

高揚不肯放過我,連連追問,你哪兒來的錢?不是說沒有錢了嗎?不是說隻夠路費嗎,你怎麼還藏了私房錢?

我無言以對。我是女人,天性讓我不會花光最後一分錢。我留了20塊錢,偷偷裝在褲頭口袋裏,以備萬一。我知道高揚氣在哪裏。

昨天,買了火車票後,兩人的錢加起來,隻剩下100塊。我想給兩個孩子買兩件新衣,回去就是除夕了,做為母親,我沒有給他們做新衣,我想彌補。可高揚想給他閨女買雙皮鞋。

我說,鞋要親自試才知合不合腳,這麼遠買回去,若不合腳,不是白費?

高揚說,閨女給我爭氣,是我們村第三個大學生,誰家能出三個大學生?我給她買雙皮鞋過分嗎?

我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鞋子不比衣服,大一點小一點都可以湊合。萬一買回去不能穿,來廣州退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