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仔細讀了,劇中的女主角上山打柴,下地幹活,回家做飯,喂豬喂雞,除了沒被人賣,像魯迅筆下的祥林嫂。男主角除了辛勤勞動,就是發泄一肚子怨氣。隻不過沒有祥林那樣短命,後來通過發奮,成了吃皇糧的公家人。
不瞞你說,這是獻給我妻子的,寫了五年。你不要嫉妒,如果能拍,就了了我一樁心事,今生就不欠她了。一個農村婦女,能進電影,是多大榮耀?我給你說過,我調進戲研所後,這一家老小,全靠她。說這話時我們已在珠江電影製片廠招待所住下,說完高揚吻住我,似乎想彌補現在才讓我知道原因的歉疚。
她回來了。我借機推開他,門外傳來腳步聲,與我同住的杭州女子試完鏡進了屋。見我們坐在我住的單人床上,到自己床前拿了點東西裝進書包,笑著說,你們坐,今天導演請我出去吃飯。
南方女子就是名不虛傳。水淋淋的,像蓮藕,像魚,像台上的花旦。北方女子哪裏有這風韻?再美,也是幹燥的,像沙漠裏的仙人掌。若上舞台,隻能扮個偷情的寡婦。高揚盯著她背影,那女子,兩條辮子擺動在大腿下,腰肢嫋娜,脖頸長如鵝頸,連我也願意多看她幾眼。高揚把頭扭回,想繼續他的“功課”。
我推開他,沒好氣地說,那你怎麼不找個南方女子?
我知道你毛病在哪裏,你呀你,不過是劇本麼,一拍就成了電影,藝術作品都是虛構的,值得當真麼?沒文化。
一句沒文化,噎得我再也張不開口。可我就是從劇本裏體味出高揚對妻子的感情,一往情深,相濡以沫,跟他平日說的“沒有共同語言”完全是兩碼事。難怪叫《一生一世》。
高揚說,我就想拿這個劇本打天下,往電影界發展。現代戲劇本已沒有劇團願意排演。恢複了傳統劇目後,舞台上天天是“相公招姑娘,奸臣害忠良”,一出《秦香蓮》久演不衰,奇怪了,人們看包公不畏權勢,鍘了負心男子陳世美,怎麼就不厭倦?
高揚又說,你不懂,要想在戲研所有立足之地,非得有驚世之作。還有,馬上要評職稱,我一沒學曆,二沒資曆,再沒有作品,就徹底沒戲了。你想想那是什麼結果?我成了廢物,還有什麼臉在戲研所領,那幾張人民幣?
知道高揚曆史的人都曾經羨慕他,當年,一出小戲《下鄉記》在省報刊登,被一家文工團排了參加現代戲調演,獲得一等獎,一夜之間成名。剛好省裏成立地方戲曲研究所,就被那位一生酷愛地方戲曲的老所長調進去,從一個民辦教師一步登天,進了省府機關。從此,高木子變成高揚,成為所有想躍出“農門”青年的樣板。
我不敢有過多奢望,我隻想把《何仙姑傳奇》做為一塊跳板,跳出那個窒息人的庫房,去做我喜歡做的事情。可高揚對《何仙姑傳奇》壓根不感興趣,他說試試吧,導演若對大綱不看好,我也沒辦法。
那一刻他摟著我,緊緊的,讓我體會到一個男子的激情。我不再發小脾氣,他也不容易。剛剛經曆了那一幕,就敢帶我同行,需要多大勇氣?我相信他的話,為自己的小心眼慚愧。要不,他為什麼不帶著妻子而帶我?
咱們這叫愛情,我們那叫過日子。夫妻是睡覺,咱們是做愛,懂嗎?親愛的。他每一次都會這樣說。
我深信不疑。
11、愛的專用語
高揚經常說“下口利”,卻願意用“做愛”“親愛的”——這在小說中才能看到的詞,比我聽慣的“睡一覺”“媳婦子”不知要文明多少。它使我臉紅心跳,柔情滿懷。“做愛”,使得兩個人在黑暗中的行為有了浪漫,多了情調;“親愛的”使得一對男女不再隻是完成傳宗接代,而是在享受彼此。有了愛,才能做,而“做”是醞釀,是未雨綢繆,是挑逗,是撩撥,是愛的前奏。沒有這些,也就沒有了“愛”。這是我以後逐漸明白的道理。可那時候,我像個雛兒,生有兩個孩子的我在性事方麵,完全像個不及格小學生。
記得我剛為人婦時,在地裏摘棉花。婦女主任問我,睡覺是啥滋味,你說。她看著我微微隆起的小腹笑著,意味深長。
我莫名其妙,睡著了能知道啥滋味?
女人們哄堂大笑。
蓮子說,像吃紅薯,又甜又膩。
玉子喊,像燒玉米棒子,一粒一粒嚼才香。
婦女主任一本正經地說,不對,紅薯吃多了燒心,玉米棒子吃多了吐酸水。像吃點心。
大家不吭聲了,埋頭摘棉花。點心是多奢侈的東西,除了婦女主任丈夫在北京當兵,回家探親時帶過點心,大家誰吃過?肯定是比甜比香比膩還要好的東西,難怪她要這樣比喻,一地的女人,誰敢這樣說?
我臉紅得像西天火燒雲,才明白她們說的這“睡覺”非那“睡覺”。
是高揚,讓我明白了“睡覺”也是因人而異,心情不同,感覺就不同。玉子、蓮子和婦女主任,說的是她們各自的體會。那麼我呢?我覺得用吃什麼都無法形容,那是精神享受。多少年後,我才明白,她們的形容是對的,感官享受是第一。隻是那時候我一心沉浸在精神裏,忽略了感官享受,才鄙視她們,笑她們俗不可耐。我甚至覺得,與高揚徹夜長談的,勝過做愛。其實樸素道理,正是蘊涵在普通女人的話裏,粗俗不堪,但正確無比。
12、三人小合唱
那晚的瘋狂,因了出人意料的結局,成為我一生的恥辱,銘刻在心深處,多少年不能觸碰。像隨時都會再次撕裂的傷口。像一出大戲拙劣的結尾,預示著我後來的慘不忍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