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母親又在挎包裏掏東西,是幾疊黃色的草紙。她拿火柴把草紙點燃,邊燒邊扔,嘴裏還念念有詞:女兒,別把錢當真了,隻有媽媽對女兒的愛才是真的,媽媽對不住你,早知道這樣,當初就不該送你來這兒上學,你知道的,西藏離這兒太遠,媽媽不能常來看你,但不管怎樣,媽媽遲早都會來陪你的,你要乖乖的,乖乖的……等媽媽……
我母親雖然淚流滿麵,但她的聲音很小,她的動作也很輕,跟一隻麻雀在地上覓食的動靜差不多。
風把燃燒的紙帶走了,雨把打濕的紙留下了。我就想,小薩一定知道應該撿哪種錢,她連“二”都說不清楚就認識錢,比我還聰明。
母親在我跟前蹲下來,說,兒子,你哭一哭吧,哭一哭你妹妹就回來了。
可是我不哭。我挺納悶兒,你那樣哭都沒有把小薩給哭回來,我哭有啥用?再說了,老師早就告訴過我們,解放軍叔叔在戰場上流血犧牲都不會哭,但這個解放軍阿姨卻對著一個小黃土包沒完沒了地哭,把人弄得怪心煩。幸好這兒沒有我的老師和同學,不然我會被他們笑話死的。
長大以後我才醒悟,如果當時我要真的哭一哭,小薩是完全可以立刻“回來”一趟,多少給我母親一點兒安慰的。即便我的哭聲一點兒都不感人,也一定會隨著燃燒的黃色草紙旋轉到小薩的心上。這樣,我興許還能聽到小薩在墓穴裏麵嚼水果糖的嘎吱聲響呢。
我母親從來沒有為此對我抱怨過半句。從來沒有。可是,我的妹妹小薩是否能寬恕我呢?
最對不起小薩的是我跟著母親下山的時候,我走著走著實在忍不住了,突然停住。母親問我怎麼了,我說有東西忘在山上了。母親說幫我去拿。我一聽就急了,說我自己去,你們先到車上等我。可是駕駛員又說他去幫我拿。我一聽更急了,大叫一聲不許動,把我母親和駕駛員都驚呆了。
我跑到小薩的墳前,用手指頭飛快摳出兩顆糖,從頭上取下手帕,包好。在我往山下跑的那一路,泥濘的黃土好幾次差點兒把我的鞋子給粘掉。但我顧不上這些,趿著鞋沒命地跑。因為我擔心小薩從後麵追上來,揭穿我的手帕裏包的丟人秘密。
坐在吉普車上往回走,我看見一些修路的工人在忙著。一根電線杆上的大喇叭正播放“咱們工人有力量”。一個挑著土的人突然倒下了,被幾個人抬到路邊。我問駕駛員,叔叔,那人怎麼啦?
餓的。
不聽話就不給飯吃嗎?
不是。是自然災害。
什麼是自然災害?
就是……就是天氣不好,糧食收成不好。
我望著天想,天氣快點兒好起來吧,不然我妹妹撿再多的錢也買不到糧食,她會餓死的。
回到“藏八”,母親彎腰為我拭去鞋上粘的黃泥,我生怕她發現什麼,於是很緊張地說,你不要弄,生活老師會給我換幹淨衣服的。其實我心裏在說,你不是要回西藏嘛,怎麼還不快走呢?
鮑校長和陳老師來給我母親送行,我看見陳老師光彩動人的臉上竟然掛滿了淚珠。
我問陳老師,怎麼我爸爸不來救我妹妹呢?
陳老師說,你爸爸太忙,來不了。
我像大人似地歎口氣,憂心忡忡地問,他在忙什麼呢?
鮑校長說,他是保衛部長,忙的事可太多了。
保衛部長?我聽不懂,但也沒有再問。
母親臨走時,沒有給我拿水果糖,這使我很不滿意。我不知道怎樣向她表述才好,隻茫然地看著她,連一句“媽媽,再見”之類的話也沒說。但她還是給了我一支大頭鋼筆,說是印度的。
大頭鋼筆不好使,刮紙。水果糖也快不行了,本來就化了一點兒,在水龍頭上洗了以後又化了一點兒。我撕了張作業紙,包好,放在褥子下麵。想了想,又拿出來裝在衣兜裏(那時候買水果糖是要糖票的,我們平時很難吃到)。
幾個同學跑來問我今天幹什麼去了,我說坐吉普車去了。我很想告訴他們,我爸爸是保衛部長。可是,老師教我們下的軍棋裏麵偏偏沒有那種棋子,說出來別人也聽不懂。但我總得說點兒什麼炫耀一下。就說,我在路上看見壞人了。
同學們果然很驚訝,抓住沒有?
我說,沒有。
同學們問,為啥沒抓住?
我說,因為……因為保衛部長沒有來。
什麼保衛部長?
我……我也不知道,你們去問鮑校長好了。
同學們沒興趣了,都要走開。
我趕緊說,我妹妹死了,埋在鳳凰山。
同學們更沒興趣了,紛紛散開。
晚自習後,我悄悄從衣兜裏摸出一顆糖放在嘴裏,樂滋滋地抿,實在不舍得嚼,不一會兒就把糖抿成了透明的薄片。我在鳳凰山上就想好了,要把另一顆糖送給我們的班長王莎莉,但一直沒機會,可是再不給她就存不住了。
寢室的樓梯口,我嘴裏含著最後一點兒薄糖片,焦急地等王莎莉過來。在我把用作業紙包好的糖遞給王莎莉的同時,有意哈了口氣,希望能使她感到甜味撲鼻。
她著實被嚇了一跳,這是什麼?
我說,你打開看嘛。
她有些緊張地打開紙包。笑了。她說她本以為我會像其他男生一樣搞惡作劇,在紙裏包一條毛毛蟲或者一條蚯蚓什麼的來嚇唬女生呢。看來她是很喜歡這顆糖了。可是那個最熱衷於巴結她的崔善美同學正好走過來,向王莎莉要過那顆糖,拿在手裏翻來覆去地研究一陣,問,這是從哪兒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