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好啊,兄弟啊!我怕淚落下被米偉倉小瞧,特地大聲喊,渾身勁都用上了,所以聲音跟打雷似的轟轟響。操場的地被挖開後,下麵的土濕濕的,顏色特別深。地跟人的肉大概是一樣的,肉剖開,血就流出,地的血,應該就是濕漉漉的水吧?按著白灰劃出的線,我已經挖下半米左右了,兩旁參差的土壁涼嗖嗖的,我站在其中一喊,細細的土震得滾落。盯著土落,我的注意力就轉移了,眼淚就不落了。
要打仗了吧?我問。我的情緒還在波動中,所以說出話來也顫顫的,聽起來好像很害怕。
沒事,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米偉倉邊說,邊將眼光落到腳旁的畚箕上,打不定主意要不要在被老師批評之後行動起來。
我馬上說,我來我來,我先挖土再挑土。
然後我又說,洞都挖了,仗能不打嗎?
米偉倉不看畚箕了,看我挖出的洞,好像在深思熟慮。他父親是四個口袋的,部隊的事我相信他知道點什麼,我等著他說出來。但他沒說,籲一口氣後,還是安慰我。沒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我有點失望,但我不能說出來。我不能對米偉倉說,我其實盼著仗快快打,一打仗,解放軍就得上前線,包括米偉倉四個口袋的父親。我按電影《南征北戰》中的場麵想象,米偉倉的父親扛著槍匆匆離去,而米偉倉最多隻能夾在路邊歡送的群眾隊伍中,往他爸口袋裏塞雞蛋水果,合演擁軍愛民的感人一幕。米偉倉還小,不能隨部隊走,那他就得留下,因此沒人照看,我便可以說服父母把他收留,吃住穿全管。而且,我進一步往下想,想出他父親犧牲了,像《英雄兒女》中的王成那樣,整個陣地隻剩下一個人了,他被包圍,隻能眼冒精光,握著爆破筒往敵人中跳去,同歸於盡。風煙滾滾唱英雄,四麵青山側耳聽側耳聽。米偉倉失去父親,他母親以及他哥哥姐姐舅舅伯伯等等最好也一起犧牲,然後他就可以永遠不離開我家,我們一直睡同一張床。
可是仗最終沒打,操場被挖開,後來又被填上,白辛苦一場。
因為能吃苦,《毛選》背得又多,成份也好,我第一批入團,當上團支書。老師說,你不但自己要進步,還要幫助更多的同學進步。我點頭稱是,第一個想幫忙的人就是米偉倉。米偉倉冷著臉說,第一批為什麼沒我?算了,不入了。我拿他沒辦法,卻非幫他不可,就模仿他的字,替他寫了申請書,又做他介紹人。老師說入團誌願書要進檔案的,一個人的檔案很重要,像影子似的,走到哪它就跟到哪。我很高興,在誌願書上寫米偉倉同學認真學習什麼什麼理論什麼什麼思想時,手都忍不住顫抖,因為這些字要跟隨米偉倉一生啊。
五?四青年節新一批團員公布時,上麵有米偉倉的名字。卻被人告發了,真相一查清就要處分。我跟老師說,不是米偉倉的錯,是我,米偉倉入團動機是純的,他熱愛團組織,愛得要命,怎麼也不該開除他。結果,米偉倉仍是團員,我卻不是了。這個結果公布出來時,米偉倉說,豆子,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你這樣的兄弟!
我本來以為米偉倉早就忘記我了。我高中沒上,父親病退,讓我去“補尾”,這個機會我姐姐豆黃哭著喊著想要,我爸不給,說傳男不傳女,你就休想!豆黃隻好淚汪汪地去插隊,高考恢複時竟考上廈門大學中文係,後來去上海一所大學教書,已經成教授了。我哩,在搬運公司掙了幾年辛苦錢,流了一堆臭汗,最後公司解散,下崗了。
米偉倉也上了大學,他去北京。
別人上大學我隻是淺淺地羨慕或者嫉妒,米偉倉上大學我卻百感交集。當時以為他走之前會來跟我告別,我的家他又不是不知道,以前他天天下課都跟來,湊上我姐姐豆黃和我妹妹豆青,四個人打一陣四十分或爭上遊才回家。可是,成了大學生他沒來。我就不再去打聽他的消息,心裏有痛,故意要繞開,隻知道大學畢業後他留北京,具體做什麼就不知道了。突然之間,他卻來了。他還是沒忘記我。
我側耳聽裏頭傳來的呼嚕聲,心裏暖暖的,好久我都沒這個感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