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溫斯頓說。

奧伯良滿意地站起來。在他左邊,溫斯頓看見那個穿白大褂的人打開了一個安瓿,正在抽注射器的活塞。奧伯良微笑著轉身看著溫斯頓。他用一貫的手勢整了整鼻梁上的眼鏡。

“記得嗎,你在日記中寫過,”他說,“我是朋友還是敵人無關緊要,因為我至少是一個理解你,可以與你談心的人?你說得對。跟你談話很愉快。你的思想讓我很感興趣。你的頭腦和我的很像,隻是你碰巧精神失常了。在結束這次談話之前,你可以問我幾個問題,如果你願意。”

“任何問題?”

“任何問題。”他看見溫斯頓的眼睛盯著儀表,“巳經關了。你的第一個問題是什麼?”

“你們把朱麗亞怎麼了?”溫斯頓問。

奧伯良又笑了。“她背叛了你,溫斯頓。立刻毫無保留地背叛了你。我很少見到有人這麼快棄暗投明。如果你見到她,一定認不出她。她的叛逆、欺詐、愚蠢、肮髒一一切都被除淨了。這是一個完美的轉變,一個典範。”

“你們折磨她了嗎?”

奧伯良沒有回答。“下一個問題。”他說。

“老大哥存在嗎?”

“當然存在。黨存在。老大哥是黨的化身。”

“他像我一樣存在嗎?”

“你不存在。”奧伯良說。

無助的感覺又一次襲上了溫斯頓的心頭。他知道,或者想象得到,能夠證明他不存在的理由,但那都是胡說八道,都是些文字遊戲。“你不存在”這句話本身不是就包含著邏輯謬誤嗎?但是這麼說有什麼用?一想到奧伯良用來駁倒他的那些無法爭辯的瘋狂的理由,他的心就萎縮了。

“我想我存在,”他疲憊地說,“我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我出生,死去。我有手有腳。我占據了一定的空間。沒有其他的實體能與我同時占據這一空間。在這個意義上,老大哥存在嗎?”

“這並不重要。他存在。”

“老大哥會死嗎?”

“當然不會。他怎麼會死呢?下一個問題。”

“兄弟會存在嗎?”

“溫斯頓,這你永遠不會知道。如果我們選擇在完成你的改造之後放了你,如果你能活到九十歲,你還是不會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隻要你活著,這將永遠是你心裏一個解不開的謎。”

溫斯頓沉默了。他胸膛的起伏加快了一點。他還沒有問那個第一個出現在他腦子裏的問題。他一定要問,可是舌頭好像不聽使喚。奧伯良的臉上又露出了一絲得意。連他的眼鏡都似乎閃著嘲諷的光。溫斯頓突然想,他知道,他知道我想問什麼!想到這兒,那句話便脫口而出院“101室裏有什麼?”

奧伯良不動聲色。他冷冰冰地答道:

“你知道101室裏有什麼,溫斯頓。每個人都知道。”

他向那個穿白大褂的人舉起一個手指。審訊顯然結束了。一支針頭紮進了溫斯頓的手臂。他幾乎立刻昏睡了過去。

“你的改造分為三個階段,”奧伯良說,“學習,理解,接受。你該進人第二階段了。”

溫斯頓和往常一樣平躺著。可是最近帶子鬆了一點。他還是被綁在床上,但是可以動膝蓋,可以轉頭,也可以把肘部以下的手臂舉起來。那個儀表也不那麼可怕了。他隻要機靈一點就能避免痛苦院隻有當他犯傻的時候奧伯良才撥動操縱杆。有時,整個一場審訊都用不到它。他不記得審訊了多少次。整個過程似乎沒完沒了一也許有好幾個星期一兩次審訊之間有時隔幾天,有時隻隔一兩個小時。

“你躺在這兒的時候,”奧伯良說,“一定經常在想一甚至還問過我一仁愛部為什麼要花這麼多的時間和心思在你身上。你在被捕之前,心裏想的也是大致同樣的問題。你能把握你所生活的這個社會的機製,但你不了解背後的動機。記得嗎,你在日記裏寫過‘我知道怎麼回事,但我不明白為什麼’?當你思考‘為什麼’的時候,你就對自己的理智提出了質疑。你讀過‘那本書’,哥德斯坦的書,至少讀過一部分。它有沒有告訴你任何你原先不知道的東西?”

“你也看過?”溫斯頓問。

“那是我寫的。或者說,是我參與編寫的。沒有哪本書是由一個人寫成的,這你知道。”

“那裏麵寫的是真的嗎?”

“它的描述是準確的。但它提出的計劃純屬無稽之談。秘密地積累知識一逐漸傳播啟蒙思想一最終無產者起來反抗一推翻黨。你巳經預見到書上會這麼說。這都是無稽之談。無產者永遠不會造反,過一千年、一百萬年也不會。他們沒有這個能力。我不用告訴你原因:原因你巳經知道了。如果你曾經有過暴動的夢想,必須放棄。黨是無法推翻的。黨的統治是永恒的。要把這個作為你一切想法的出發點。”

他走到床前。“永遠!”他重複道,“現在我們回過頭來談談‘怎麼回事’和‘為什麼’的問題。你很清楚黨是怎樣保住權力的。現在告訴我,我們為什麼要抓住權力不放。動機是什麼?我們為什麼渴望權力?說吧。”他見溫斯頓沒有說話,又補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