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室。”那個軍官說。

那個人踉踉蹌蹌地被帶了出去,他低著頭,捧著自己折斷的手指,沒有一絲掙紮。

又過了很久。如果骷髏臉被帶走時是午夜,滿麼此刻就是早晨;如果當時是早晨,那麼此刻就是下午。隻剩下溫斯頓一個人,他巳經一個人呆了好幾個小時了。坐在窄板凳上很疼,他經常站起來走動走動,電幕沒有製止他。那塊麵包還躺在那個沒有下巴的人扔下的地方。起初,他需要費好大力氣才能不去看它,可現在,饑餓被口渴取代了。他的嘴粘乎乎的,味道很不好。嗡嗡聲和不變的白色燈光使他有點暈,腦子裏麵空空的。骨頭疼得受不了時他就站起來,可是因為頭暈得站不穩,他又幾乎立刻坐了下來。每當他能夠控製自己身體的感覺時,恐懼就會回到腦海裏。有時,帶著一種越來越微弱的希望,他想起了奧伯良和刮胡刀片。刮胡刀片可能會藏在食物裏送進來,如果他們會給他吃東西的話。他依稀想起了朱麗亞。她也在什麼地方受苦,也許受的罪比他更多。此刻也許她正在痛苦地尖叫。他想院“如果加倍我的痛苦可以拯救朱麗亞,我願意嗎?是的,我願意。”但這隻是一個認識上的決定,做出這個決定是因為他知道應該這樣做。這不是他的感覺。在這種地方,你沒有任何感覺,除了痛苦和對下一刻的痛苦的預感。另外,當你真正承受痛苦的時候,不管出於什麼原因,你有可能希望加劇自己的痛苦嗎?但是這個問題現在還無法回答。

腳步聲又近了。門開了,奧伯良走了進來。

溫斯頓跳了起來。這一幕使他失去了所有的戒備。多年來,他第一次忘記了電幕的存在。

“他們把你也抓了!”他喊道。

“他們早就把我抓了,”奧伯良溫和地說,語氣中帶著遺憾的嘲諷。他閃到一邊。從他身後出現了一個胸肌發達的看守,手裏拿了一根長長的黑警棍。

“你知道的,溫斯頓,”奧伯良說,“別騙自己了。你知道一你一直知道。”

是的,他現在才明白,他一直都知道。但是沒有時間考慮這個了。他的眼睛盯著看守手中的警棍。它可能落在他身上的任何部位院頭頂,耳朵尖,上臂,肘部……是肘部!他撲通跪了下來,幾乎癱倒,他用另一隻手握著被打的那個胳膊肘。一切都發出了爆炸般的黃光。沒想到,沒想到這一下會這麼疼!黃光退去,他看見兩個人俯視著他。看守看著他扭曲的身體哈哈大笑。無論如何,一個問題巳經有了答案。沒有,絕沒有任何原因會使你希望加劇自己的痛苦。關於痛苦,你隻有一個願望:那就是希望它停止。世界上沒有什麼比肉體的痛苦更可怕的了。他毫無辦法地握住自己的左臂在地上滾來滾去,腦子裏一遍一遍地想著:在痛苦麵前沒有英雄,沒有英雄。

他好像躺在一張行軍床上,隻不過這張床很高,而且他被綁得結結實實的,一動也不能動。比平時更強的光線打在他的臉上。奧伯良站在他身邊,專心致誌地看著他。在他的另一邊站著一個穿白大褂的人,拿著一個皮下注射器。

即使睜開眼,他也隻能慢慢看清周圍的一切。印象中,他好像是從另一個世界,一個深深的水下世界遊到這裏來的。他不知道自己在水裏呆了多久。自從被捕的那一天起,他就沒見過白天和黑夜。此外,他的記憶也不太連貫。有些時候,他的意識一就連睡眠時的那種意識都完全停止了,經過了一段空白之後,又重新清醒了起來。而那段空白是幾天、幾個星期還是幾秒,他無從知曉。

在肘部遭到第一擊之後,噩夢開始了。後來他才發現,當時發生的隻不過是一個序曲,是所有囚犯都要經曆的例行審問。有一長串罪行一間諜活動、蓄意破壞等等一每個人都必須依次供認。招供隻是一個形式,而拷打卻是真實的。他挨了多少次打,每次持續了多久,他巳經不記得了。每次都有五六個穿黑製服的人同時打他。有時用拳頭,有時用警棍,有時用鐵棒,有時用皮靴。有時他像動物一樣不知羞恥地在地上打滾,身子在地上扭來扭去,沒完沒了地無望地躲避著踢踩,結果卻招來了越來越多的毆打,他們踢他的肋骨、腹部、肘部、小腿、腹股溝、睾丸、尾椎。有時毆打一直不停,直到他感到最殘忍、邪惡、不可原諒的不是看守們持續的毆打,而是他無法強迫自己失去知覺。有時他嚇破了膽,他們還沒打,他就開始求饒,隻要看見一隻拳頭向後一撤準備出拳,他就迫不及待地交待出一大串真真假假的罪行。有時他一開始決心什麼也不說,但是在痛苦的喘息中還是被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出來,有時他想軟弱地妥協一下,他對自己說院“我會招供的,但不是現在。一定要堅持到實在忍不住的時候。再踢三腳,再踢兩腳,然後我就說他們想聽的。”有時他被打得站不起來,像一袋土豆一樣倒在囚室的石板地上,他們讓他休息幾個小時,然後拖出來再打。有時休息的時間更長一些。他記不清了,因為那主要是在睡眠和昏迷中度過的。他記得有一個囚室,裏麵有一張木板床,一個從牆裏伸出來的架子,一個鐵皮洗臉盆,每頓飯送來熱湯、麵包,有時還有咖啡。他記得有一個粗魯的理發師來給他刮胡子、理發,還有一些穿白大褂的一本正經的冷冰冰的人來摸他的脈搏,測試他的生理反射,翻他的眼皮,生硬地在他身上摸來摸去,檢查有沒有骨折,往他的胳膊裏打針讓他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