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伯良又點了點頭。他莊重而又禮貌地背完了這個詩節院橙子和檸檬,聖克雷芒的大鍾說,你欠我三法尋,聖馬丁的大鍾說,什麼時候還我?老貝利的大鍾說,等我有錢了再說,肖爾第奇的大鍾說淤遙
“你知道最後一句!”溫斯頓說。
“是的,我知道最後一句。現在,恐怕你該走了。等等。你最好也含一片藥片。”
淤肖爾第奇的大鍾指的是位於倫敦肖爾第奇區(Shoreditch)的聖倫納德教堂(St.Leonard’澤冤的大鍾。肖爾第奇在曆史上是倫敦的貧民區。一譯者注溫斯頓站起來時,奧伯良拉了他一把。他有力的一握幾乎捏碎了溫斯頓的手掌。走到門口,溫斯頓回頭看了一眼,可是奧伯良好像巳經開始把他忘掉了。他把手放在控製電幕的開關上等待著。在他身後,溫斯頓看見了辦公桌上那個綠色燈罩的台燈、聽寫機和裝滿文件的鐵絲筐。這件事結束了。他知道,不出三十秒,奧伯良又會代表黨重新拾起他被打斷的重要工作。
溫斯頓累得快變成膠狀人了。膠狀這個詞很準確。這個詞是自己蹦到他腦子裏來的。他的身體似乎不僅像果凍一樣軟,而且透明。他感到如果把手舉起來,光線可以從中透過。大量的工作耗幹了他的血液和淋巴,隻剩下一個由神經、骨頭和皮膚搭成的脆弱的架子。所有感覺都被放大了。工裝褲磨著他的肩膀,路麵撓著他的腳底,連張開手和握拳的動作都使他的關節吱吱響。
他五天工作了九十小時。部裏的每個人都是如此。現在一切都結束了,沒有什麼可幹的,明天早晨之前沒有任何黨的工作了。他可以在藏身處呆上六個小時,然後回到自己的床上睡上九個小時。沐浴著下午溫和的陽光,他慢慢地走上了一條肮髒的街道,朝查林頓先生的店鋪走去,一路提防著巡邏隊,但他毫無理由地認為今天下午不會有任何人打擾他。每走一步那個沉重的公文包就碰著他的膝蓋,使他大腿上下的皮膚一陣發麻。包裏是“那本書”,他巳經擁有它六天了,但還沒有打開過,連一眼都沒看過。
在仇恨周的第六天,看過了遊行、演講、叫喊、唱歌、旗幟、海報、電影、蠟像,聽過了鼓聲隆隆和號角聲聲、行軍步伐、坦克的履帶碾過、成群的飛機轟鳴、槍聲震耳一經過了六天的這一切,當極度興奮顫抖著達到高潮,對歐亞國的普遍仇恨沸騰到了如此癲狂的程度,如果人群能抓住那兩千個即將在行動的最後一天被公開絞死的歐亞國戰犯,一定會把他們撕成碎片一就在這一刻,突然宣布大洋國其實沒有和歐亞國交戰。大洋國在和東亞國交戰。歐亞國是他們的盟國。
自然沒有人承認發生過任何變化。隻是突然之間,消息一下子傳遍了各地:敵人是東亞國,不是歐亞國。當時,溫斯頓正在倫敦的一個中心廣場參加遊行。巳經是晚上了,蒼白的臉和鮮紅的旗幟被泛光燈照得亮堂堂的。廣場上擠滿了數千人,包括大約一千個穿著小小間諜隊製服的學生。在用紅布裝飾的講台上,一個內黨的演講者正在對人群慷慨陳詞,這個人個子不高,瘦瘦的,手臂長得出奇,大大的禿腦瓜上長著幾綹稀疏的頭發。他看起來像被仇恨扭曲的侏儒怪淤,雙手和瘦骨嶙峋的手臂相比顯得特別大,他一手抓著麥克風,另一手高舉過頭頂,張牙舞爪地揮舞著拳頭。透過揚聲器,他用金屬般的聲音沒完沒了地訴說著暴行、屠殺、流放、洗劫、強奸、虐待囚犯、轟炸平民、虛假宣傳、非正義侵略、撕毀條約。聽他說話的人不得不被他說服,繼而激怒。每隔一會兒,群眾的憤怒就沸騰起來,演講者的聲音被數千個喉嚨發出的無法控製的野獸般的喊聲淹沒。最野蠻的喊聲是孩子們發出的。演講進行了大約二十分鍾時,一個人匆匆跑上講台,將一張紙條塞進了演講者的手裏。他打開紙條看了看,但是講話一直沒有停頓。他的聲音、態度和講話的內容都沒有變,隻有名字突然變了。無需任何語言,一種心領神會的感覺像波浪一樣從裏到外傳遍了全場。大洋國在和東亞國父戰!緊接著是一·陣大規模的騷亂。廣場上裝飾的旗幟和海報全錯了!幾乎一·半海報上的臉都錯了。這是蓄意破壞!是哥德斯坦手下的人幹的!這是一幕暴動一般的插曲,海報被人從牆上撕了下來,旗幟被撕成碎片踩在腳下。小小間諜隊創造了奇跡,他們爬上屋頂剪斷橫幅,橫幅從煙囪上飄了下來。不到兩三分鍾一切就結束了。演講者仍然抓著話筒,肩膀向前聳著,另一隻手高舉著拳頭,演講一刻也沒有停。一分鍾後,人群又爆發出了野獸一般的怒吼。仇恨像先前一樣繼續,隻是對象改變了而巳。
溫斯頓回想起來,這件事給他印象最深的是,演講者在一句話說到一半的時候改變了方針,不僅沒有絲毫停頓,而且連句式都沒有打亂。可是這時,他心裏想的是別的事。就在這撕海報的混亂時刻,一個他連長相都沒看清的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院“對不起,你的包掉了。”他心不在焉地接過公文包,什麼也沒說。他知道他將有很多天沒有機會看它。遊行一結束,他就直接回到了真理部,雖然這時巳經快二十三點了遙部裏的所有工作人員都一樣。電幕裏播放要求他們回去工作的命令,但是這巳經沒有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