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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遇到穿軍裝的樹,是在陶然亭公園的湖畔。
那是一個雨後的下午,天空明淨柔和,被雨水打濕過的柏油馬路,在陽光的撫摸下,散發著新鮮的味道,潮濕得有些發甜。
樹已經完全沒有了小時候的模樣,沒想到,他竟然能長到這個高度——1.85米,而且,帥到了足以有很高回頭率的程度。如果在街上偶遇,我一定不會把他和“小地主”聯係在一起,那個在司令部大院兒裏,常常跟我哥一起搶山頭的、拖著鼻涕的“小地主”。
可樹卻能在剛見麵的時候認出我。這讓我一直奇怪了很久。因為,細細算來,我們已經分別了整整10年。我原以為,再也不會見到樹了。更何況,在我腦海裏常閃現的是他的哥哥大林。
那會兒,還差半年就畢業的我,正在一家媒體單位實習。單位離我家很遠,在北京城的最南邊,有時候,我不得不住臨時宿舍。
這天上午,我懷裏抱一堆資料和一本翻卷了的英語四級詞彙,走進大廳,忽然看見了大院時期的好朋友文。文是那種長得纖細的女孩子,從小到大都沒有太大的變化。隻是隨著年齡的增長,皮膚變白,眼睛變大,酒窩更深而已。時間對於她來說是加數。沒有人不喜歡文。如果你看到她也一定會喜歡上她。
對我來說,文一直是一個無論我怎麼努力都無法達到的宿營地。
看到我,文飛跑過來,伸開雙臂,烏黑的長發飄舞著,裙裾輕盈,大廳裏所有的目光都隨著她滑行。我站在原地甚至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上一次見麵是在6年前的北京市中學文藝彙演。文那天化著淡淡的紅臉蛋(即使她不化妝也很好看的),紮著兩條黑黝黝的小辮子,在側幕頻頻向我揮手,而我正緊張地站在指揮台上,指揮合唱隊唱《我們的田野》。
我們的田野,
美麗的田野,
靜靜的河水,
流過無邊的稻田……
這是我最賣力指揮的一場了,因為節奏過於舒緩和優美,獨唱、重唱、合唱編排在一起。事後,文用那種淺藍帶花紋的信紙給我寫過一封信,信上說:“你不要緊張,你的白襯衫都被汗洇濕了,下次要記得多穿一件……”我意識到是指我腋下的部位,而且一定也讓合唱隊的許多男生看到了,這讓我羞愧了好久……
我高興地拍著文的肩膀,跳了起來。
文竟然和我在同一個單位,不同的部門。我們交換了電話、住址和休息日,約好一定要聚一下。文說,你還記得“小地主”樹嗎?他家搬到萬壽路去了,他就在離這兒隻有兩站地的地方當兵。
我說,記得啊!我不是“小地主婆”嗎?他和他哥大林還有我哥他們後來就掰了,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我腦子裏先是跳出樹那單薄的身影,然後出現了濃眉大眼的大林,對,樹的哥哥大林,那個經常對我擰著眉頭的家夥。嘴裏便溜出一句,大林現在什麼樣子啦?
你醒醒、醒醒嘿!文用手掌從我眼前劃過,然後很神秘地說,想知道什麼樣兒嗎?幹脆,我們大院的孩子聚一次吧,離得這麼近。誰讓北京太大了呢,即使住在一座城市裏都不一定能相遇,這叫“有緣”呢。
我說那好吧!你挑地方我隨你,我有選擇障礙,千萬別讓我眩
放心吧,文笑著說。
對於哪個飯店的菜好,去哪裏玩走哪條路線最佳,包括哪個牌子的內衣蕾絲花邊做工精致,等等,都是文擅長的。可我仍不明白為什麼文非要選擇到陶然亭公園碰頭,因為一進陶然亭我忽然覺得我們很傻。很明顯,公園裏有兩類人,一類是正在“甩手”、“倒走”療法進行鍛煉身體的老頭老太太,一類是20歲以下,或是40歲以上的陷入感情漩渦的一對一對。
樹就在這個時候出現了。確切地說,是成年的樹。
我們比賽念詩吧?忽然,坐在我和樹中間的文說道。
文的聲音,好聽,有樂感,像唱歌。可她這個提議,在陽光燦燦的下午,卻令我的汗毛豎了起來,很莫名。
此時,對著一大片湖水,我們三個人並排坐在木質的長條椅上。我下意識地用眼睛去找樹,與他的目光相遇,樹連忙將視線移開。然後,很局促地竟紅了臉。
我又看了文一眼,文的笑似乎靜止了一秒。
我們還是乖乖地聽文念了一首戴望舒。然後,樹清了清嗓子,岔開話題,問我從大院搬走後在哪裏上學、學的什麼專業。
我兩個字、兩個字地答著,恨不得一個字都不說,因為覺得嗓子發幹。什麼情況啊這是?後來想想,我不想給重逢的樹一個壞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