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稿子交上去以後整個人都軟了下來，就像剛聽完一場演唱會，略有餘味但精神疲憊。於是躺到床上昏睡了兩天兩夜，像一個隻會蓋戳子的員工失了業，無事可做。
再一次打開窗戶的時候微風溫暖，我看著樓下熙攘的人群，恍若隔世。遠處工地的吊塔還在轉動，一車又一車的建材升起又落下，鐵架上的紅旗迎風招展。西邊的天空已經泛紅，浮雲輕薄。
我換了床單和被罩，將它們鋪得平整，清理煙缸，水晶的材質純美透亮，洗一塊抹布，擦幹淨屋內的浮塵，做這一切讓我感到舒暢，像是重生，等待我的是一段嶄新的生活。
擦幹淨地板然後鎖門離開，推一輛車在超市裏到處溜達。我知道又會買回一大堆沒用的東西，但還是忍不住，當我看到它們的時候。心形的鐵盒餅幹，超大桶的礦泉水，草莓微波爆米花，還有形狀包裝各異的奶糖，我知道應該改掉愛吃糖的習慣，那讓我看上去像個小孩兒。長條的自製花卷，看上去味道不錯，拎一袋扔到車裏，或許路北會喜歡。
零零散散滿滿一車，結賬的時候收銀員說那個花卷不錯，買就對了，別總吃方便麵。她衝我會心一笑，我也一樣，很溫暖。
記得小時候每一次月考結束，我們都會紮紮實實地放鬆一通，紙牌台球逛街唱歌，飲料啤酒瓜子薯片。我們不會想馬上又將是新一輪的考試，也不會在意這一次的成績，隻知道一陣忙碌過去了，剩下的是玩兒的時間。我想這是一個好的習慣，隻可惜自己沒能將它保持下去，如今已經不知道什麼叫累，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感覺，叫厭煩，也不知道該怎麼放鬆，剩下的隻是無聊。
重複的生活讓我們的行為有了預期的判斷，不再有新鮮感，知道快樂之後總會痛苦，痛苦之後也終會再快樂起來，於是痛苦的時候沒有撕心裂肺，快樂的時候也沒有忘乎所以，走別人走過的路，看別人看過的風景，遵循先人留下的規律，創造，尋找，並滿足於那些點點滴滴的小快樂，平平淡淡。
盡管平淡，在這個夏天的這個傍晚，站在華燈初上的十字路口，深藍色的空氣中看人來車往，我依然感到幸福。往來的人群中我看到自己的過去，看到自己的未來，它們還在別人的身上發生著，它們已經走過或將要走進我的生命，它們給了我回憶，它們讓我有所期待。簡單是複雜的極致，孤單是極致的華麗，相似的一生掃描每個人的身體，與眾不同卻仍然可以做到，那是太陽給予我們，活下去的動力。
走過的生活留下的回憶便是我這一生的財富，當我離開的時候，那是我唯一能夠帶走的東西。於是抓住過往緊緊不放，照片，票根，小禮物，統統留下來，每隔一段較長的時間，便將它們整理，然後裝進檔案袋。那些做好標記的檔案袋被放在我故鄉床下的抽屜裏，那是我不容侵犯的小金庫，葛朗台·劉的錢匣子。
我想起2011年12月在北戴河，冰冷的沙灘單薄的鞋底麻木的雙腳，矮矮的浪頭衝刷著我記憶的海岸，嘩嘩，嘩嘩，我聽不懂海在說些什麼，卻也忘記了自己想要說些什麼。枷鎖捆綁的漁船在霧中搖搖擺擺，太陽像一輪明月，海麵波光粼粼。
霧越濃視線拋得越遠。我看到美麗的極光絢爛在遠處城市的上空，一邊向四周浸染，一邊左右徘徊。笨拙的海龜長出翅膀，在天邊跌跌撞撞，眼神迷茫。楊柳騰空而起，樹幹粗矮，樹冠龐茂，枝葉稀零。曲折的根傷痕累累，纏綿交織，滄桑伸延千裏之外。蝴蝶破繭而出，肥碩的身體稚嫩的足，透明的雙翼沒有花紋。
那些發生過的痛苦，終究消磨成輕輕的慰藉，而快樂的過往，卻永遠在記憶中微笑，這種屬性，才是造物主給予我們的最大的恩惠。
27
路北近來很忙，劇場，會議，演唱會，音響工程的項目一個接一個，每天很晚才回來，泡上泡麵然後衝個澡，再然後捧著泡麵對著電腦一口口吹熱氣。房間的燈會亮到很晚，有時更是一晚不關，也不知道他到底睡沒睡，等我起床的時候他早已沒了蹤影。
周末，我捧著鍵盤敲了一個下午，不知不覺就躺在椅子上睡了過去。醒來的時候電視的聲音很吵，走到客廳，發現路北正躺在沙發上，一手抓著領口已經鬆開的領帶，一手握著遙控器，鼾聲如雷。我關掉電視，瞬間就很安靜，路北猛地坐了起來，看看我，然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喝水不？我倒了兩杯水，送一杯到他的手上，最近這麼累啊！
哎，忒忙！路北將水放到茶幾上，雙手抱頭揉著太陽穴說。
回屋睡吧，踏踏實實地，休息休息。我說。
睡毛啊！他又拿起杯子，一口灌下，說，還他媽有張圖沒做呢！
我餓了，方便麵，要不要煮你的份？
忒好！路北說，然後起身走進了房間。
於是我們一起坐到電腦旁，對著顯示器吹熱氣。路北在為一個大型會議做音響方案，他不斷地模擬著各種聲場的可能，試圖找到最佳的安裝位置組合。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屏幕，似乎忘記了需要眨眼，電腦的光將他的臉映得蒼白，專注的眼神與平日裏電話不斷的他判若兩人。
圖紙上的完美，往往不是實際中最佳的方案。路北說，圖紙上的一切就像是我們的理想，盡管它合乎邏輯而又可行，但現實中會有太多的意外去製約它。出資方是一種想法，出最少的錢要最好的效果；承包方是一種想法，盡可能地壓縮成本，賺取最大的差價；施工方又是一種想法，拉長工期多用料，走盡可能長的電線賣盡可能多的音箱。誰都會想著將自己的利益最大化，都是商人，我們不需要藝術家。
那麼你為什麼還要這麼用心呢，隨便整一個然後去睡覺吧！我說。
那還成？路北繼續盯著電腦，目不轉睛，沒有優秀的設計方案去招標，誰會把項目交給你來做？這些麵兒上的事兒一定要做好，就像文憑一樣，敲門磚，管你工作後是積極還是吊郎當，學曆不夠格，連機會都不給你。
這麼說，你的設計圖交上去之後，肯定是要被改來改去的，對嗎？我問路北，到最後出來的效果也和你預期的不一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