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徽州商人姓程,名宰,表字士賢,是彼處漁村大姓。世代儒門,少時多曾習讀詩書。卻是徽州風俗,以商賈為第一等生業,科第反在次著。正德初年,與兄程寀將了數千金,到遼陽地方為商,販賣人參、鬆子、貂皮、東珠之類。往來數年,但到處必定失了便宜,耗折了資本,再沒一番做得著。徽人因是專重那做商的,所以凡是商人歸家,外而宗族朋友,內而妻妾家屬,隻看你所得歸來的利息多少為重輕。得利多的,盡皆愛敬趨奉;得利少的,盡皆輕薄鄙笑。猶如讀書求名的中與不中歸來的光景一般。程宰弟兄兩人因是做折了本錢,怕歸來受人笑話,羞慚慘沮,無麵目見江東父老,不思量還鄉去了。那徽州有一般做大商賈的,在遼陽開著大鋪子,程宰兄弟因是平日是慣做商的,熟於帳目出入,盤算本利。這些本事,是商賈家最用得著的。他兄弟自無本錢,就有人出些束脩,請下了他專掌帳目,徽州人稱為二朝奉。兄弟兩人,日裏隻在鋪內掌帳,晚間卻在自賃的下處歇宿。那下處一帶兩間,兄弟各住一間,隻隔得中間一垛板壁。住在裏頭,就像客店一般湫隘,有甚快活?也是沒奈何了,勉強度日。
如此過了數年,那年是戊寅年秋間了,邊方地土,天氣早寒。一日晚間,風雨暴作,程宰與兄各自在一間房中,擁被在床,想要就枕。因是寒氣逼人,程宰不能成寐,翻來覆去,不覺思念家鄉起來。隻得重複穿了衣服,坐在床裏,浩歎數聲。自想如此淒涼情狀,不如早死了到幹淨。此時燈燭已滅,又無月光,正在黑暗中苦挨著寒冷。忽地一室之中,豁然明朗,照耀如同白日,室中器物之類,纖毫皆見。程宰心裏疑惑,又覺異香撲鼻,氤氳滿室,毫無風雨之聲,頓然和暖,如江南二三月的氣候起來。程宰越加驚愕,自想道:“莫非在夢境中了?”不免走出外邊,看是如何。他原披衣服在身上的,亟跳下床來,走到門邊,開出去看。隻見外邊陰黑風雨,
寒冷得不可當,慌忙奔了進來。才把門關上,又是先前光景,滿室明朗,別是一般境界。程宰道:“此必是怪異。”心裏慌怕,不敢移動腳步,隻在床上高聲大叫其兄。程寀止隔得一層壁,隨你喊破了喉嚨,莫想答應一聲。程宰著了急,沒奈何了,隻得鑽在被裏,把被連頭蓋了,撒得緊緊,向裏壁睡著,圖得個眼睛不看見,憑他怎麼樣了。卻是心裏明白,耳朵裏聽得出的:遠遠的似有車馬喧闐之聲,空中管弦金石音樂迭奏,自東南方而來。看看相近,須臾之間,已進房中。程宰輕輕放開被角,露出眼睛偷看。隻見三個美婦人,朱顏綠鬢,明眸皓齒,冠帔盛飾,有像世間圖畫上後妃的打扮,渾身上下,金翠珠玉,光采奪目;容色風度,一個個如天上仙人,絕不似凡間模樣。年紀多隻可二十餘歲光景。前後侍女無數,盡皆韶麗非常,各有執事,自分行列。但見:或提爐,或揮扇;或張蓋,或帶劍;或持節,或捧琴;或秉燭花,或挾圖書;或列寶玩,或荷旌幢;或擁衾褥,或執巾帨;或奉盤匜,或擎如意;或舉肴核,或陳屏障;或布幾筵,或陳音樂。雖然紛紜雜遝,仍自嚴肅整齊,隻此一室之中,隨從何止數百!
說話的,你錯了,這一間空房,能有多大,容得這幾百人?若一個個在這扇房門裏走將進來,走也走他一兩個更次,擠也要擠坍了。看官,不是這話。列位曾見《維摩經》上的說話麼?那維摩居士,止方丈之室,乃有諸天皆在室內,又容得十萬八千獅子坐,難道是地方著得去?無非是法相神通。今程宰一室有限,那光明境界無盡。譬如一麵鏡子,能有多大?內中也著了無盡物像。這隻是個現相,所以容得數百個人,一時齊在麵前,原不是從門裏一個兩個進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