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愛你。”桑霞在說“我愛你”三個字的時候,聲音卻是冰冷的,悲哀的。

洪望楠有些癡了:“為什麼你從不說?”他的擁抱變得溫柔起來,她卻輕輕抽身。

“再見了。”她輕聲說了一句,不再看他一眼,頭也不回地向前院走去。

接近大門時,桑霞回過頭,看了一眼燈火明亮的大客廳的窗子,裏麵傳來一片吵鬧,朱玉瓊的嗓門尤其大。她在這裏有過許多溫暖的回憶,但是以後她也許再也不會出現在這裏了。

鐵柵欄門的外麵傳來一聲輕呼:“桑霞,你怎麼走了?”

洪望梅一身男裝,鴨舌帽壓到眉毛,像個古怪的頹廢男學生站在鐵柵欄外。她趁戴維斯一不留神偷跑了出來。桑霞看到她,神色緊張起來,趕緊拉開門把她放進來,又往院子裏麵拉,她被拉得跌跌撞撞,不滿地抗議說:“你幹什麼?”

桑霞輕聲地,卻是嚴厲地斥責:“你這樣不單會給自己惹禍,也會連累別人的!”

洪望梅毫不以為意:“沒關係,我就出來一會兒!我哥哥和多穎要結婚,我能不來嗎?我就這麼一個哥哥……再說,我也想看看我爸爸。”

兩人不停拉扯,桑霞要洪望梅跟她一起回去,洪望梅死活不從,管媽的聲音在她們身後響起:“那是小霞吧?來了怎麼不進去啊?你娘娘問了幾遍了!”說著便來到跟前,看見洪望梅,管媽大睜著一雙眼說:“這位是少爺還是小姐?哦喲,是洪小姐呀!怎麼這副打扮?反串小生啊?太太,桑小姐和洪小姐來了!”

桑霞轉身就要離開,被管媽一把揪住:“唉,小霞,你是有禮數的人,洪少爺和我家阿穎要成親,兩家人在商量辦喜事呢,你到了家門口不進去,像話嗎?”

朱玉瓊從樓門裏出來:“小霞,你真打算不辭而別啊?”經過下午一番談話,她已經徹底放下心結,她看著桑霞,目光又是淒涼,又是憐愛。

桑霞投降了。朱玉瓊一手拉著桑霞,一手拉著洪望梅,歡天喜地地進來。洪望楠看到桑霞,眼睛裏充斥著欣喜和恐懼。王多穎正在給洪澗琛喂湯,似乎感覺到某種氣流的變化,抬起頭,看見洪望楠狠狠地瞪著桑霞。

朱玉瓊笑眯眯地看著洪望梅,又看看桑霞:“這下我心滿意足了,娘家人,婆家人,還有親家人,都來了!小霞,來,你坐在多穎旁邊。”

洪望楠垂下目光,看著自己麵前的細瓷碟子。

三伯伯打趣說:“望梅,你爸爸看見你,肯定會胃口大開。”

洪望梅搶過王多穎手中的小勺:“阿穎,我來喂爸爸吧。”

洪澗琛的氣色的確好了不少,含笑看著女兒:“你們都去吃飯吧,我自己慢慢吃……”

三伯伯給桑霞倒了杯紅酒,今天的他看上去對桑霞毫無敵意:“小霞很久沒回來了,今天趕得巧。”

桑霞端起酒杯,站起來,她掃了一眼洪望楠,又看看王多穎:“望楠,阿穎,我敬你們兩人一杯。”

王多穎站起來,舉起酒杯,洪望楠也慢慢地站起來,看著桑霞,眼裏的話隻有桑霞讀得明白——他和她就此要剪斷一段人生難逢的真情,但也由此獲釋,因為他們可以解脫這段越理越亂的情愫了。

桑霞的語氣真切到了沉重的地步:“你們的婚禮我不能到場,所以今晚就提前給你們賀喜:你們結合在國家患難之時,因此是名副其實的患難伴侶,我祝你們患難與共,同甘共苦,白頭偕老。等到祖國光複之時,我們的重逢之日,能看到你們兒女繞膝,幸福美滿。”

她麵帶笑容,眼裏卻泛起晶瑩的淚水,席上眾人無不動容。王多穎也淚汪汪地看著她。桑霞在他倆的杯子上碰了一下,喝了一口酒,放下杯子:“那我就走了。”

洪澗琛卻叫了一聲:“等一等!”他試圖站起身,但身體一陣劇痛,隻得又坐下,一隻去撫傷的手在中途碰翻了麵前的碗,碗墜落到地上,粉碎了。

所有人都感到緊張,場麵有些騷動。朱玉瓊拿著抹布過來,卻被孫碧凝搶過去,擦拭著桌上的湯水,洪望梅用手絹替父親揩去衣襟上濺到的菜湯。洪澗琛自己卻是泰然自若的,緩緩說:“桑小姐剛才說得很好。說起來洪家和王家是要為兒女辦喜事,喜從何來?我們都是屈原的後代,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你們共結伉儷於國家破碎、民生艱難之時,所以更要相互珍惜。之後你們要遠行,奔赴為國盡忠的地方,將來相濡以沫的日子還長。日本人不知道還要霸占中國多久,也不知他們會占領我們多大的國土。不過,我們內心的國土是永遠不會淪喪的。一個人為個,二人便為雙,將來你們有了兒女,三人便為伍,你們將來就是一個小隊伍,用這個小隊伍來抵抗日本人的占領,最重要的是抵抗他們對我們心靈的占領。何為患難夫妻,你們就是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