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就把塔娜還給了我,但他們不大相信名聲很響的漂亮女人會是這副樣子。我叫桑吉卓瑪把她臉上的塵土、血跡和淚痕洗幹淨了,再換上光鮮的衣服,她的光彩立即就把這些軍人的眼睛照亮了。現在,我們夫妻又在一起了,和幾個腰別手槍,聲音洪亮的軍官站在一起,看著隊伍從我們麵前開進鎮子裏去。而打敗了麥其土司的隊伍在鎮子上唱著歌,排著隊等待他們。這個春天的鎮子十分寂寞;街道上長滿了碧綠的青草。現在,隊伍開到鎮子上就停了下來,踏步唱歌,這些穿黃衣服的人把街上的綠色全部淹沒了,使春天的鎮子染上了秋天的色調。
我還想救黃師爺。
我一開口,解放軍軍官就笑著問我:“為什麼?”
“他是我的師爺。”
“不,”軍官說,“這些人是人民的真正敵人。”
結果,黃師爺給一槍崩在河灘上了。我去看了他,槍彈把他的上半個腦袋都打飛了,隻剩下一張嘴巴咬了滿口的沙子。他的身邊,還趴著幾具白色漢人的屍體。
晚上,塔娜和我睡在一起,她問我是什麼時候投降的,當她知道我沒有投降,而是糊裏糊塗被活捉時,就笑了起來了,笑著笑著,淚水就落在了我臉上,她說:“傻子啊。每次你都叫我傷了你,又叫我覺得你可愛。”
她真誠的語氣打動了我,但我還是直直地躺著,沒有任何舉動。後來,她問我是不是真不怕死。我剛要回答,她又把指頭豎在我的嘴前,說:“好好想想再回答我吧。”
我好好想了想。又使勁想了想,結論是我真的不怕。
於是,她在我耳邊輕聲說:“天哪,我又愛你了。”她的身子開始發燙了。這天晚上,我又要了她。瘋狂地要了她。過後,我問她是不是有梅毒,她咯咯地笑了,說:“傻子啊,我不是問過你了嗎?”
“可你隻問了我怕不怕死。”
我美麗的太太她說:“死都不怕還怕梅毒嗎?”
我的兩個人都笑了。我問塔娜她知不知道什麼時候死。回答是不知道。她又問我同樣的問題,我的回答是:“明天。”
兩個人又沉默了一陣,然後,又笑了起來。
這時,曙光已經穿過窗欞,落在了床前。她說:“還要等到下一次太陽升起來,我們多睡一會兒吧。”
我們就背靠著背,把被子裏待緊緊的,睡著了。”我連個夢都沒有做。醒來,已經是中午了。
我趴在欄杆上,看著鎮子周圍起來越深的春天的色調,便看見麥其家的仇人,那個店主,正抱著一壇酒穿過鎮子向這裏走來。看來,我已經等不到明天了。我對妻子說:“塔娜呀,你到房頂上看看鎮子上人們在於些什麼吧。”
她說:“傻子呀,你的要求總是那麼荒唐,但你的語調從來沒有這麼溫柔過,我就上房頂替你去看看吧。”
我重新回到屋子裏,坐下不久,就響起了敲門聲。
是我的命來敲門了。
敲門聲不慌不忙,看來,我的店主朋友並沒有因為弟弟從殺手搖身一變成為紅色藏人就趾高氣揚,他還能謹守紅色漢人沒來以前的規矩。門虛掩著,他還是一下又一下不慌不忙地敲著。直到我叫進來,他才抱著一壇子酒進來了。他一隻手抱著酒壇,一隻手放在長袍的前襟底下,說:“少爺,我給你送酒來了。”
我說:“放下吧,你不是來送酒的,你是殺我來了。”
他手一鬆,那壇酒就跌在地上,粉碎了。
屋子裏立刻就溢滿了酒香,真是一壇好酒。我說:“你的弟弟是紅色藏人了,紅色藏人是不能隨便殺人的,複仇的任務落到你頭上了。”
他啞著嗓子說:“這是我最好的酒,我想好好請你喝一頓酒。”
我說:“來不及了,我的妻子馬上就要回來了,你該動手了。”
他便把另一隻手從長袍的前襟下拿出來,手裏是一把亮晃晃的刀子,他蒼白的額頭沁出了汗水,向我逼了過來。
我說:“等等。”自己爬到床上躺下來,這才對他說,“來吧。”
等他舉起了刀子,我又一次說:“等等。”
他問我要幹什麼,我想說酒真香,說出口來卻是:“你叫什麼?你的家族姓什麼?”
是的,我知道他們兩兄弟是我們麥其家的仇人,但卻忘了他們家族的姓氏了。我的這句話把這個人深深地傷害了。本來,他對我說不上有什麼仇恨,但這句話,使仇恨的火焰在他眼裏燃了起來,而滿屋子彌漫的酒香幾乎使我昏昏欲睡了。刀子,鋒利的刀子,像一塊冰,紮進了我的肚皮。不痛,但是冰冰涼,很快,冰就開始發燙了。我聽見自己的血滴滴喀塔地落在地板上,我聽見店主朋友啞聲對我說再見。
現在,上天啊,叫我來到這個世界上的神靈啊,我身子正在慢慢地分成兩個部分,一個部分是幹燥的,正在升高;而被血打濕的那個部分正在往下陷落。這時,我聽見了妻子下樓的腳步聲,我想叫一聲她的名字,但卻發不出什麼聲音了。
上天啊,如果靈魂真有輪回,叫我下一生再回到這個地方,我愛這個美麗的地方!神靈啊,我的靈魂終於掙脫了流血的軀體,飛升起來了,直到陽光一晃,靈魂也飄散,一片白光,就什麼都沒有了。
血滴在地板上,是好大一汪,我在床上變冷時,血也慢慢地在地板上變成了黑夜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