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禁不住哈哈大笑。是的,機槍可以輕易把試圖向我們進攻的人殺掉,像殺一群羊一樣。但我想的不是這個。鴉片使麥其土司發了財,有了機槍。鴉片還使另外的土司遭了殃。這裏麵有個時運的問題。既然如此,又何必修一個四麵封閉的堡壘把自己關在裏麵。隻用了四五天時間,堡壘的一麵沒有了,再也不是堡壘了,而隻是一座巨大的房子,一座宏偉的建築了。卓瑪問我還煮不煮飯。我說煮。再煮五天。這五天裏,混飯的饑民把拆下來的土坯和石頭搬走,扔在河裏了。河水把土泡軟,衝走,清澈的河水渾濁了好些天。最後,河裏的土坯都沒有了,隻有石頭還在,露出水麵的閃閃發光,沉入水底的,使水濺起浪花,蕩起波浪。是的,河裏有了石頭,更像是一條河了。這天,我對自己說,河水該完全清澈了。
可是,我還沒來得及看看河水,就給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
在向著原野敞開的院子裏,黑壓壓地站滿參加了拆除工程的饑民。完工後,桑吉卓瑪帶著人把河灘上施食的大鍋也搬回來了。他們離開也已經好幾天了,我以為他們不會再來了。結果,他們回去把家裏人都帶來了。饑民站滿了院子,又蔓延到外麵,把房子和小河之間的草地都站滿了。我一出現,這一大群人就跪下了。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人聚在一起。這麼多人聚在一起,即使他們什麼都不做,也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壓力。
管家問我怎麼辦。
我說我也不知道怎麼辦。
他們就坐在外麵,散開了,黑壓壓地占據了好大一片地方。我不在時,他們就坐著,或者站著,我一出現,他們就跪下去。這時,我真後悔叫人拆了那道牆壁。一天過去了,兩天也快過去了,他們還在外麵,沒有吃過一口東西。餓了,就到河邊喝水。正常情況下,人喝水總是很少的。隻有牛呀馬呀,才一頭紮進水裏,直到把自己憋得喘不過氣,直到把肚子灌得鼓起來,裏麵盡是咣當搖蕩的水聲了才肯罷休。現在,這些人喝起水來就像牛馬一樣。就是在夢中,我也聽到他們被水嗆得大口喘氣的聲音,聽到他們肚子裏咣當咣當的水響。他們並不想驚擾我這個好心人,要不,他們不會小心翼翼地捧著肚子走路。到第三天頭上,有些人走到河邊喝水,一趴下去,就一頭栽在水裏,再也起不來了。栽在齊膝深的淺水裏,就一動也不動了。最多半天功夫,水裏的人就像隻口袋一樣漲滿氣,慢慢從水上漂走了。沒去水邊的人也有死掉的,人們還是把他們抬到河邊,交給流水,送到遠遠的天邊去了。
看看吧,拉雪巴土司的百姓是多麼好的百姓。在這樣絕望而悲慘的境地裏,他們也一聲不吭,隻是對另一個不是他們主子的好心人充滿了期待。
我就是那個好心人。
三天了,沒有從我指縫裏漏出去一粒糧食,但他們也不抱怨。我不是他們的主子,沒什麼好抱怨的。剛來時,還有一片嗡嗡的祈禱聲。但現在,一切都停止了,隻有一個又一個人,相繼死去。死了,在水邊,叫陽光烤熱,叫水發漲,變成一個個脹鼓鼓的口袋,順水流到天邊去了。第三天晚上,我就開始做惡夢了。
第四天早上,還沒有睜開眼睛,我就知道那些人還在外麵,頭發上都結起了露水。那種很多人聚在一起而形成的沉默不是一般的寂靜,可以便人感到它巨大的壓力。
我大叫:“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
我一直有很好的吃食,所以精氣都很充足。聲音在有薄霧的早晨傳到很遠的地方。饑民們都把深埋在兩腿之間的頭抬起來。這時,太陽衝出地平線,驅散了霧氣。是的,這些人的耐心,這些人用比天下所有力量加在一起還要強大的絕望的力量把我製服了。我起不了床了。我呻吟著,吩咐手下人:“煮飯吧,煮飯,煮飯,給他們飽吃一頓,叫他們說話,叫他們大哭,叫他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而我的手下人,管家,卓瑪,兩個小廝,還有別的下人背著我,早把一切都準備好了,隻等我一句話,把鍋下的柴草點著就行了。
火一點燃,我的手下人就歡呼起來。但饑餓的人群卻悄無聲音。開始發放食物了,他們也沒有一點聲音。我說不上是喜歡這樣的百姓還是害怕他們。
於是,我又一次大叫:“告訴他們,隻有這一頓,隻有這一頓,吃了,他們就有上路的精神了,叫他們回到自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