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巴喇嘛又來了。
母親說:“老爺就要回來了,看你把少爺的眼睛治成了什麼樣子。”
喇嘛說:“少爺是看見了什麼不幹淨的東西吧?”
土司太太說:“是鬼嗎?
我看,個把個你們沒有鎮住的怨鬼還是有的。”
喇嘛搖搖頭:“下邊有隻狗下崽子了,少爺是不是去看過?”
於是,我的雙眼又一次給柏煙熏過。喇嘛又給我服了一劑草藥粉末。不一會兒我就想撒尿。喇嘛說是會有點痛的。果然,晚上給了我舒服的地方這時痛得像針刺一樣。
喇嘛說:“這就對了,我不會看錯的,少爺已經是大人了呀。”
當屋裏隻有了我和奶娘時,她就問:“那個小妖精把你怎麼了?”
我捂住腫痛的雙眼笑了起來。
奶娘痛心疾首:“傻子啊,我還指望你長大我就不會再受氣了,你卻弄個小妖精來騎在我頭上啊。”她把火鉗在銅火盆上摔得劈劈啪啪響。我不理她,心想,做土司的兒子有多麼好,隻要神一樣說聲“哈”,這個世界就旋轉起來了。喇嘛的瀉藥使我的腸子唱起歌來了。
奶娘對喇嘛用唱歌似的聲音說:“你把我們少爺的肚子怎麼了?”
喇嘛很嚴厲地看她一眼,走開了。我想笑,一笑,稀屎從下麵噴出來了。這個上午,我都在便盆上起不了身。母親要找喇嘛問罪,人家卻出門給人看病去了。我們管他的吃住,可他還是喜歡出去找些散碎銀子。下午,我的眼睛和肚子都好了。人們又一起誇讚他的手藝了。
這是一個陽光明亮的下午。一串風一樣刮來的馬蹄聲使人立即就精神起來。一線線陽光也變成了繃緊的弓弦。
上省告狀的麥其土司,我父親從漢地回來了。他們在十幾裏外紮下帳篷過夜,派了一騎快馬來報告消息:土司請到了軍政府的大員,明天要用大禮迎接。
不一會兒,幾騎快馬出了官寨,奔往近處的各個寨子去了。我和母親站在騎樓的平台上,望著那些快馬在深秋的原野上掠起了一股股灰塵。騎樓有三層樓高,就在向著東南的大門的上麵,向著敞開的山穀。寨子的其它三麵是七層樓高,背後和整個寨子連成一體,是一個碉堡,對著寨子後麵西北方向的山口上斜衝下來的一條大道。春天確實正在到來,平台上夯實的泥頂也變得鬆軟了。下麵三層,最上麵是家丁們住的,也可對付來自正麵的進攻。再下的兩層是家奴們的住房。河穀向著東南方向漸漸敞開。明天,父親和哥哥就要從那個方向回來了。這天我望見的景色也和往常一樣,背後,群山開始逐漸高聳,正是太陽落下的地方。一條河流從山中澎湃而來,河水向東而去,穀地也在這奔流中越來越開闊。有諺語說:漢族皇帝在早晨的太陽下麵,達賴喇嘛在下午的太陽下麵。
我們是在中午的太陽下麵還在靠東一點的地方。這個位置是有決定意義的。它決定了我們和東邊的漢族皇帝發生更多的聯係,而不是和我們自己的宗教領袖達賴喇嘛。地理因素決定了我們的政治關係。
你看,我們這樣長久地存在就是因為對自己的位置有正確的判斷。而一心與我們為敵的汪波土司卻一味隻去拉薩朝佛進香,他手下的聰明人說,也該到漢人地方走走了。他卻問,汪波大還是中國大?
而忘了他的土司印信也是其祖先從北京討來的。確實有書說,我們黑頭藏民是順著一根羊毛繩子從天而降,到這片高潔峻奇的土地上來的。那麼,汪波土司當然也有理由相信,既然人都可以自天而降,那麼,印信啦,銀子啦,刀槍啦,也都有可能隨著一道藍色閃電自天而降。
母親對我說:“收拾汪波土司的人來了,我們明天就去接他們。他們是從我家鄉來的。天哪,見到他們我還會說漢話嗎?
天哪,天。兒子,你聽我說一說,看我是不是說對了。”
我拍拍額頭;想,天哪,我怎麼會知道你說的是不是漢話呢。
可她已經自顧自地在那裏嘰嘰咕咕地說開了。說一陣,她高興地說:“觀世音娘娘,我沒有忘記沒有忘記啊。”然後,她的淚水就流下來了。那天,她又緊緊地捧住我的腦袋,不住地搖晃著說:“我要教你說漢話,天哪,這麼大了,我怎麼就想不起要教你學些漢話。”
但我對這一切並不感到什麼特別的興趣。我又一次在她興致勃勃的時候叫她失望了。我傻乎乎地說:“看,喇嘛的黃傘過來了。”
我們家裏養著兩批僧人。一批在官寨的經堂裏,一批在附近的敏珠寧寺裏。現在,寺裏的濟嘎活佛得到了明天將有大型典禮的消息,就匆匆忙忙地趕來了。寺院在河對岸。他們走到那道木橋上了。這時,陡起的一股旋風,把黃傘吹翻,打傘的小和尚給拖到了河裏。當小和尚從水裏爬起來,濕淋淋地站在橋上時,土司太太咯咯地笑了。你聽聽,她的笑聲是多麼年輕啊。
當他們開始爬官寨前長長的石階時,母親突然吩咐把寨門關上。
近來,寺院和土司關係不是十分融洽。
起因是我爺爺過世後,濟嘎活佛腦袋一熱,放出話說,隻有我叔叔才合適繼承土司的職位。後來,是我的父親而不是叔叔做了麥其土司。這樣一來,寺院自然就要十分地寂寞了。父親按正常的秩序繼位作了土司,之後,就在家裏擴建經堂。延請別處的有名僧人,而不把不守本分的寺院放在眼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