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初春的夜深了,緣音端坐琴前,十指纖纖,輕輕一撥,琴音如水。
突然,她收了手,琴音驟止,茫茫然裏她抬頭去看那燈下的沈煥,猶猶豫豫中她輕聲開口道:“夫人若是知曉殿下明日便要北上,可該惱了。”
他到底同她說了謊,他知若是七日後動了身她定要追來,她固執至極,他知他說服不了她。而他有心護她,他不想叫她去冒險,他怕刀劍無情,有****若傷了,他定是要難過的。
燈火裏,他埋眼細細描摹一枚紙鳶,無所用心地輕“嗯”了一聲,又是沉吟了許久,他輕輕鉤鉤唇角,輕聲道:“如何操起了這份心,我倒是想著你的著落。”
她聞言,清亮的眸暗了暗,粉黛峨眉失了光彩,她大抵又是預想到他話中的意思,他未看她,凝了眉專注於筆下。
連日裏他忙於軍務,夜裏挑了燈糊一枚紙鳶,他記得他曾精於此技,但許是多年未再做過,竟是生了手。想想前幾日裏這紙鳶常在半空便一頭栽下,他改了又改,今日終是飄飄搖搖的展了翅。
他知夜深了,他該睡了,明日一早集結了軍隊又是生死攸關的日月,隻是他到底也想了她的心願,她要一枚自家做的紙鳶,她的家四散了,歲月荒蕪了記憶,隻留了一枚斑斕的燕,他想這或是意義非凡的。
他擱了筆,又將那紙鳶掂在手中端詳一番,和緩道:“前幾日夫人潛你出府,我為你言語,到底怕你流離失所吃了苦,你自幼與我同長宮中,我年少就封,先帝破了例將你送來潭溪,我知你我情誼非同,隻不過往日裏我貴重顯赫,保你一生榮華自不在話下,而今我成亂臣賊子,爵位品階盡失,再加如今我北上變數頗多……”
他話到此處,頓了頓,正是抬眼看她,卻見她紅了眼眶,她許是料及了,他卻還是要說個明白。
:“緣音,其實你早該婚配了。”
他是性情中人,緣音的心思他如何不知,可惜這許多年月裏他隻以兄妹情分待她,這些年,她遲遲不嫁,他卻怕開口傷了她的心,二人或早已心知肚明,彼此卻是三緘其口,而當下他知這一生再不能許她什麼,到底也隻想教她有個好歸宿。
咬咬牙,他盯住她,寬慰一般笑了笑,開口道:“這幾****已經令人為你說了親,亦是官家子弟,為人敦厚,家中亦無妻室,聽聞欽慕了你許久,定是會好好待你。”
言罷,他看住她,直覺這一時中她麵孔清白得可怕,她微微張了張嘴,舌尖頂了貝齒竟是隻字未能脫口,他生出些顧慮,還想開口言語,卻是見她一個扭身,四顧之中竟是一把奪了幾上的剪子。
他措手不及,放了紙鳶忙是起身阻她,卻到底晚了幾步,隻覺她兀地摘了碧玉發簪,烏發如瀑,又見燈火裏鋒芒一閃,哢嚓嚓幾聲,她竟是將一頭青絲絞得不成樣子。
:“你這是作何!”他終是扼住了她,她哭紅了眼,失控叫道:“緣音不嫁!殿下若要相逼,我便是上山做個姑子!”
發膚受之父母,他自然知道,遂是一把奪了她手中利器,斥道:“休要胡鬧!”
淚眼朦朧裏,她抬眼憤憤看他,秀美的臉竟是猙獰,他二人相識這許多年,他從未見過她這般麵目。
二人相顧,雙雙沉聲了許久,沈煥心中掙紮,這是她大好的年華,她不該執著如此。
:“我怕你成了唐蓉,成了硯竹……”
他紅了眼眶,終是說了不想說的,而這一時中又是想起了太多不該想的,他怕他又成了薄情寡義的人,他怕辜負了一個又一個。
她怔了怔,眼裏流轉過千萬心緒,他看不透她這一時中所想,隻見她埋眼看了看一地碎發,又抬眼看住了他,心緒難平中,隻聽她開口道:“緣音這一生誰都不嫁。”
她鐵了心,這一生,他若能得了天下,她便做個宮婢歌姬,她不怕宮門厚重,鎖住一生年華,她心甘情願。而或是一日,他江山盡失,朝夕不保,黃泉路上,她定不讓他寂寞,或是來生他前塵盡忘,茫茫人海裏彼此相顧,他終是對她動了心。
她果然癡及,說什麼來生再愛。
情深不壽,她或是要後悔的。
失神中,他隻覺手中一空,方是回過些神來,卻驚覺那緣音不知何時竟已是掙脫了禁錮,扭身退去了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