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淩握一握我的手,關切道:“手這樣涼,可是著了風寒了?”
我盈盈一笑,“隻是夜來覺得風涼罷了。”
浣碧忙道:“小姐的外裳放在偏殿,奴婢去取吧。”她才要轉身,忽然腳步停駐,眼波綿延直直飛了開去,牢牢定住在遠處。
幾乎是心頭一顫,浣碧目光盈盈所係之處,正是玄清負手踏進。
經月不見,恍若數載時光都已經過去了。心口一熱,幾乎耐不住要落下淚來。簌簌的淚光迷蒙裏,他依舊是一襲素色長衣,清淡如月光的顏色,修長挺拔的身影裏帶了些秋涼氣息,溫潤中頗有蕭索之態。我幾乎要恨自己的淚意了,這樣的淚光裏,我幾乎看不清他的臉。可是有什麼要緊,無時無刻,他的樣子總在我腦海裏。
到底是浣碧機警,側身擋在我身前,我趁機舉袖掩飾好自己的淚意,垂手時,已是平日最溫婉嫻淑的妃嬪模樣,淺淺含笑,淡淡矜持,端坐在玄淩身邊。
不過數月間,他的麵龐已隱隱有了支離之態,昔日的翩翩風姿頗有沈腰消沉之像,然而其間風骨卻是絲毫未減。
他拱手而拜,保持著臣子應有的本分,道:“臣弟來晚了,皇兄恕罪。”
玄淩亦習慣了他一貫在筵席上的遲到早退,隨和握一握他的手,亦生了手足之情,“你執意要去上京寒地,如今一路風塵趕回來,人都添了幾分憔悴。”
玄清淡淡一笑,目光所到之處保持離我三寸的距離,我幾乎能感覺到他呼吸間的沉鬱,“到了上京著了風寒病了十數日,倒不是風塵之故。”
玄淩大為吃驚,“怎麼沒人來報知朕?”他生了薄責之色,道:“身邊跟著的人是做什麼的!”
“是臣弟不叫他們說的。”他淡淡地笑,“不過小病而已,如今也已經好了。”
玄淩仔細打量他兩眼,頗為感觸道:“瘦了這許多還說小病,你也當真是缺個人來照顧你起居了。”他忽而一笑,“如今可有中意的人選了?”
玄清隻是一笑,眼波裏墨色的漣漪起伏終於不自覺地漫到我身上,仿佛是夜色的深沉,“若有中意,臣弟就不會隻身前來了。”他的聲音沉一沉,“或許清此生所求,隻能是莊生曉夢了。”
他的話在一瞬間刺痛了我,仿佛一根細針在太陽穴上狠狠紮了一下,激得我幾乎要跳起來。胡昭儀俏皮一笑,嬌滴滴的聲音自珠翠重疊間漫出,“六表哥最風流倜儻,哪肯找個人來束手束腳。若被人管著,還有伊人可求麼?”
玄清向來隻把她當小妹妹看待,也不介懷,隻道:“昭儀已為人母,俏皮勁兒卻是一點未改。”
胡昭儀嬌聲笑道:“我未改的隻是俏皮勁兒罷了,將為人母的莞妃和沈淑媛最是有資曆的人,然而容貌鮮妍也半分未改呢。”
他的目光倏然一緊,掃過我隆起的小腹,轉瞬已換了澹澹的笑意,向眉莊道:“淑媛安好,還未向淑媛娘娘道喜。”
眉莊略略欠身,隨禮道:“多謝王爺。”
他方才看我,退開一步,拱手行禮,“莞妃娘娘安好。”
他的語氣裏有一絲難辨的嘶啞,這一句“莞妃娘娘”簡直如刺心一般,叫我難堪而無奈。然而再難堪,終究勉強回了一禮,“王爺回來了。”
天色欲晚,闊而遠的天際裏暮靄沉沉寒蟬淒切,重重殿宇樓閣在暮雲晚霞的暗色餘暉下逐漸演變成深邃而單薄的數疊剪影,宮苑深深寂寞都隨著陰冷地氣緩緩湧了出來,整個紫奧城仿佛都被浸沒在濃鬱得化不開的陰翳之下。他靜靜道:“娘娘即將臨盆,身子可還康泰?”
我幾欲落淚,抿一抿唇極力維持著矜持道:“勞王爺掛心,一切都好。”
心中的澎湃洶湧得難以遏製,浣碧忙攙住我的手道:“王爺見諒,小姐要去更衣了。”
玄淩揮一揮手,向我道:“趕緊去吧,著了風寒可不好。”
方才邁出重華殿,腳下一個踉蹌,浣碧急忙扶住道:“小姐還好吧?”
悲涼轉首間深恨自己的軟弱與無能,總以為能克製自己,總以為自己能忘記,總以為自己能做到完美,然而差些就失了分寸。
浣碧的手微涼如枝梢的露水,低低婉聲道:“情不自禁是一回事,性命是另一回事,小姐還是小心為上。”
我微微頷首,“是我不夠穩重。”
浣碧的歎息如透明的蟬翼不易察覺,“小姐和王爺心裏的苦奴婢如何不明白,隻是……”
我點頭攔下他的話,“他要好好活著,我也是。”
浣碧鄭重點了點頭,道:“是,性命才是最要緊的。”她停一停,“小姐心緒不好,未免人看出破綻,還是晚些回去才好。”
我默默點頭,轉眼見一片落葉從枝頭墜落,似心底無聲的一句歎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