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起來整裝斂容,重又梳頭勻麵,勉強打起精神來,渾然掩飾好昨夜的一宵傷感淒涼。
問起玄淩的去處,卻聽道“後半夜歇在胡昭儀那裏,前頭召的是灩常在。”我也不言語,倒是槿汐回來說:“這兩日皇後身子見好了,娘娘可要多去走動?”
她昨夜晚歸,這消息必是從李長處聽來的。我“嗯”一聲,由著花宜揀了支赤金桃枝攢心翡翠釵簪進發髻裏,隻問:“有誰去過了?”
“胡昭儀關係親疏,少不得要去應景兒,”槿汐停一停,壓低了聲音,“還有敬妃。”
我挑一挑眉頭,正要說話,花宜甫學梳髻,手勢還不嫻熟,一時手上力道不穩扯緊了頭發,我不由吃痛“哎呦”了一聲,槿汐忙道:“毛手毛腳的,什麼時候才學得懂事呢?”
花宜委屈地嘟著嘴道:“奴婢不過是聽說敬妃娘娘去皇後宮裏吃驚才失手的。不說這幾日傳言皇後身子好些,前些日子還見敬妃去侍疾呢?”
我淡淡道:“要說侍疾也是應該的,本宮要不是懷著身孕,按規矩也要去的。”
花宜不解,“可娘娘不是也說,皇後病中不愛見人,胡昭儀是親表妹不算,怎麼也會允了敬妃呢?”
我啞然一笑,看一看也含著笑意的槿汐,道:“花宜長進了不少呢。”說著起身在臂間挽上一條繡著潔白曇花的披帛流蘇,道:“咱們去瞧瞧皇後。”
皇後精神好了許多,我進去時她正斜靠在彩鳳牡丹團刻檀木長椅上,捧了一卷王羲之的字帖閑閑翻閱。皇後這一病連綿數月,今日看起來是神清氣爽了不少。她略微蒼白的麵色敷著單薄的妝容,那一抹輕紅的胭脂似虛浮在臉上。因在病中還未痊愈,隻穿了一襲靜雅的月青色蹙金疏繡綃紗宮裝,頭上的芭蕉髻上隻點綴了幾顆圓潤的珍珠,而正中一支雙鳳銜珠金翅步搖卻將其尊貴的地位明白無誤地昭顯出來了。
皇後見我進來,指一指跟前的座椅,淡淡道:“難為你這麼重的身子還特特跑過來,本宮精神不濟,莞妃就隨意吧。”
我謙順微笑,“娘娘的教訓臣妾謹記在心,感激不盡。娘娘鳳體不適良久,臣妾沒能在跟前侍奉,還望娘娘寬恕。”
皇後和善微笑,揚手道:“莞妃照顧皇上克盡己責,又讓沈淑媛也有了身孕,賢德如斯,本宮還有什麼不放心的。”皇後說話的間隙有短暫的沉默,仿佛在緩一口氣。
“娘娘和太後一直都盼望後宮子嗣綿延,如今沈淑媛懷有身孕,也是皇後和太後德澤天下之果。”我眼風微掃,卻見皇後膝上擱著一塊絹子,以百色絲線繡了燦若雲錦的玉堂牡丹。我隻看了一眼便已認出是敬妃的繡工,當下也不多言,隻作不見。
皇後靜靜看了我片刻,緩緩道:“本宮病了這些日子,後宮的事一應托付給了敬妃和端妃,如今身子好些,也該一一應付著過來了。”
我心頭驟然一跳,旋即平和下來,笑吟吟道:“是呢,皇後娘娘是六宮之主,有娘娘親自掌管那是再好不過的了。”
皇後的目光深邃而柔和,在步搖閃爍的珠光寶氣下有些迷離的難以捉摸,“莞妃是三妃之一,自然會成為本宮的左膀右臂,一同安頓好後宮眾人,是不是?”
回到柔儀殿,我即刻召來溫實初,問道:“皇後的病到底來龍去脈如何?”
溫實初緩緩道:“原無大礙,後來著了惱又添了風寒,頭風發作,抑鬱難解,又真病了幾日,如今的樣子是好了。”
我靜一靜神,眺望窗外無數起伏的殿宇,“她是好了,隻是她這一好,隻怕本宮就要多無數煩惱了。”我悄聲囑咐道:“先不理會她。旁人都以為本宮隻有八個月的身孕,你心裏卻是有數的。若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催產藥也是要先預備下的。”
“這個微臣自會安排妥當,保管生產的日子分毫不差。”溫實初凝神片刻,道:“外人眼中娘娘已有八個月身孕,這時候皇後也不便動手,娘娘暫可無虞,要擔心的反而是娘娘生產之際和孩子出生以後的事。”
我“嗯”了一聲,思慮更重,不由道:“本宮的身孕……臨盆之期已不遠,哪怕她要下落胎藥也不是即刻就能得手的事。如今本宮、沈淑媛和徐婕妤都有身孕,而獨獨沈淑媛的身孕未滿三月,最不穩妥。如今你既照顧著棠梨宮,本宮便把沈淑媛母子全權托付給你了,你必要保她們大小平安。”
我連說了幾句,溫實初隻是訥訥無語,一徑出神。我仔細打量他,不過半月間,他整個人憔悴了不少,臉頰瘦削,下巴上胡渣青青,一向敦厚的眼神也有些茫然,帶了幾絲猩紅的血絲。我從未見過他如此神情,不覺嚇了一跳,悄悄招手叫浣碧盛了一碗薏米紅棗湯來,方道:“溫大人形容憔悴,先吃碗薏米湯定定神吧。”
連叫了他兩句,他才回過神來,咳了一聲道:“近日精神總有些短,想是夜裏沒睡好,不打緊。”
我輕歎一聲,動容道:“如今你身上倚著本宮和淑媛兩對母子的安危,左右奔波自然受累。若你不保養好自己,我們又要如何安身呢?”
溫實初的目光黯然失色,仿佛簾外即將要秋來的綿綿秋雨,“從前微臣總覺得自己是大夫,能治病救人,卻原來不是這樣的。”
我見他神情大異,不覺愕然擔憂,勸道:“好端端地怎麼說起這樣灰心的話來,好沒道理。”
溫實初頹然一笑,道:“倒不是微臣自己灰心,隻是在宮裏久了,有些事總是身不由己的。”
我聽他這樣說,溫然開解道:“人人都身不由己,人人都有自己的難處,該來的總是要來,一步步走下去也就是了。”
溫實初茫然望著窗下新開的幾叢木香菊,細碎的嫩黃花瓣,清麗中透出幾分傲霜風骨。他從沒這樣專注地看著一蓬花,以這樣迷茫、無奈而憐惜的神情,低迷道:“隻是有些事,微臣從不認為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那又如何?”我走近他,嗅到一絲烈酒的熏醉氣味。溫實初是滴酒不沾的,不知什麼時候,他身上也沾染了勁烈而頹廢的酒氣,“借酒消愁愁更愁,一個男人總要有自己的擔當。無論發生什麼,左不過默默承受、一力擔當罷了——不止為了自己,也是為了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