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忙仰起身道:“快叫她們進來。外頭日頭毒,和睦帝姬這樣小,如何經得起曬。”
外頭小宮女們趕緊打起簾子迎了胡昭儀進來,胡昭儀俏生生福了一福,笑生兩靨,“孩兒還當太後午睡著沒醒,嚇得不敢進來,卻原來關上了門戶和兩位姐姐說體己話呢。”
太後笑吟吟道:“外頭天氣熱,就叫關了門窗納涼。”
胡昭儀這才施施然起身與我見禮,笑道:“莞妃好。”她才要做出欠身的樣子,我已經一把扶住了,滿麵春風道:“妹妹生得又這樣親切,我怎舍得叫這樣天仙似的妹妹向我行禮呢。”
胡昭儀笑得嬌脆,“莞妃這樣說可要折殺我了,誰不知道姐姐是大美人呢,才叫皇上魂牽夢縈。”又道:“姐姐現如今有著身孕哪,我怎好這麼不懂事叫姐姐扶我。”說著不動聲色地推開我的手,雙手攏在刺金縷花的繁麗衣袖中,隻向眉莊見了平禮。
我暗暗稱奇,她的位份原比眉莊高了半階,且以她的身份地位該是眉莊向她行禮,反倒她主動與眉莊見了平禮。胡昭儀笑道:“姐姐最近氣色極好,可是因為莞妃回來的緣故麼?”
眉莊淡然微笑,“有昭儀與和睦帝姬在,我一見就氣色好了,哪裏還是為了別人呢。”
太後笑著道:“芳若去拿新鮮的蜜瓜來,蘊蓉是最喜歡吃的了。”
胡昭儀謝過,走到太後跟前親昵道:“多謝太後疼孩兒,和睦也想著太後呢。”說著叫乳娘抱過和睦來,道:“叫太後瞧瞧,和睦又長高了呢。”
和睦帝姬才兩歲多,正是最喜人的時候,長相又酷似胡昭儀,嬌小圓潤,十分可愛。和睦探手到太後懷裏,含糊不清道:“太後奶奶抱,抱抱。”
孫姑姑忙笑著攔道:“太後病著呢,帝姬不好叫太後累著的。”
和睦帝姬哪裏肯依,扭捏著便往太後身上爬。太後也不生氣,一臉歡喜道:“抱抱就抱抱吧,隻別把鼻涕眼淚蹭在哀家身上。”
胡昭儀笑道:“哪裏會呢,和睦最懂事不過了。”又拍手道:“太後今日穿戴得好富貴,既慈祥又莊嚴,真真好看。難怪和睦要粘著您呢,打量著她這麼點年紀也曉得好不好看了。”
我蓄了一抹淺淡的笑容,和氣道:“和睦帝姬的生母就是這樣的美人胚子,帝姬日日這樣看著美人,當然比誰都曉得好不好看。”
胡昭儀微微一笑,淺淺欠身,道:“莞妃是三妃之一,如今又剛為國祈福回宮,我是應該去柔儀殿正式拜見的。”我正要客氣,胡昭儀笑得自矜,微微弧度柔美的下頷,仿佛一隻小巧玲瓏的白玉盞,“隻是我素日帶著帝姬,帝姬年幼,隻怕脫不開身。”
她話中的意思我如何不明白,心下雖然不悅,臉上卻不露分毫,依舊微笑道:“妹妹照顧帝姬要緊。我們姐妹素日都能見著,何必專程跑一趟柔儀殿。隻是不想今日會遇見妹妹,我為妹妹備下了一份禮,等下叫人送去妹妹的燕禧殿,妹妹別嫌禮薄才好。”
胡昭儀明媚一笑,揚著唇角道:“怎麼會!莞妃正得恩寵,送的東西自然是最好的。”她說得輕描淡寫,話中的酸意卻是掩藏不住,我暗暗好笑,隻不言語。
說到此節,太後雖逗著和睦帝姬,也不免輕輕咳了一聲,緩緩道:“蘊蓉你也不曉事,莞妃回來,怎麼連正式拜見也推托了。”
胡昭儀嬌滴滴道:“一直都聽說莞妃是個明理得體的人,孩兒原不過是聽說,今日才算見真了。怪不得皇上疼她,太後也張嘴幫著她。太後方才這話可是錯怪孩兒了,孩兒隻是想著,去柔儀殿相見要分了上下高低,好沒個意思。現下在太後這裏親親熱熱見了不是更好麼?太後反而說孩兒不曉事呢。”
太後忍俊不禁,笑著搖頭道:“到底是蘊蓉那麼愛撒嬌,說得哀家都不忍得編排她了。”
胡昭儀微笑著拈了一片蜜瓜送到太後唇邊,道:“蜜瓜很甜,太後也嚐一嚐吧。”
太後撫著懷中的和睦帝姬道:“和睦如今看起來像女孩子了,剛出生那時誰看了都覺得像個皇子呢。”
胡昭儀的神色有須臾的黯然,很快歡快笑道:“孩兒聽說先開花後結果,和睦長得英氣,說不定會招來一位弟弟呢。”
我驟然想起胡昭儀在不能生育之事,心下也有些惻隱,微笑道:“是啊,妹妹還這樣年輕呢。”
胡昭儀看我一眼,隻是笑而不語。我這才留意到她的眼睛其實很有韻致,長方形的大眼睛看似頗有氣勢,配著懸膽玉鼻,妙目微橫的時候仿佛有無盡春水蕩漾。縱然我是女子,亦不免為之注目。
如此說笑了一晌,天色漸晚,三人齊齊告辭。太後殷殷囑咐我道:“下回來把朧月也帶上,孩子多了熱鬧。”
我微微尷尬,依舊笑道:“是。”
起身踱過頤寧宮的重重殿宇時,我才驚覺,背心的衣衫已被方才在太後跟前被逼出的薄汗洇透了,這依稀的汗水仿佛提醒著太後的老辣與沉著。眉莊不解其味,笑言:“你還是這樣怕熱。”浮雲蔽日,近暮的風輕悠恬淡。時近六月的天光,沾染了霞色的陽光拂來滿身花樹成熟時的甘鬱芳香,叫人心境為之一爽。我把將要湧起的笑容無聲無息的壓製了下去,太後麵前雖然敷衍過去了,然而她未必沒有提防我的意思。然而即便憂心,我的麵容一如既往地沉靜,不見任何波瀾起伏。眸子似謙卑似慵懶微微垂下,隻看著腳下的路。我暗暗定神,唯有腳下的路才是最要緊的。
甄嬛終究還是甄嬛,隻是當年的莞貴嬪甄嬛早已如輕煙散盡,活在人間的,是莞妃甄嬛。
出了垂花拱門,胡昭儀轉身嬌媚一笑,甜糯糯道:“聽聞莞妃如今住的宮殿名叫未央宮。本宮孤陋寡聞,卻也聽說未央宮是專住寵妃的地方,漢武帝的衛子夫、李夫人和尹婕妤都曾居未央宮,可見是個聚寵集愛的好處所。”
我淡然一笑,“衛子夫、李夫人和尹婕妤都是出身寒微之人,再得恩幸也不過如此罷了。論起武帝一朝,唯有鉤弋夫人才是後福無窮。”我凝眸她姣好臉龐,不覺感歎年輕當真是好,也或許是自幼養尊處優,她的臉龐完滿得如明月一般。“妹妹可知鉤弋夫人又號‘拳夫人’,這位夫人自幼雙拳緊握,無人可以打開。自在趙地逢見武帝,才雙手展開露出一雙玉鉤。為此武帝對她寵愛異常,封婕妤,號夫人,建鉤弋宮。夫人懷胎十四月後生下昭帝,身後榮耀至極。”我停一停,“本宮略有耳聞,昭儀自幼右手不能張開,皇上在宮外遇見昭儀時才掰開了昭儀的手,露出一塊玉璧,上書‘萬世永昌’四字,可有此事麼?”
胡昭儀睫毛微動,“咯”地一笑,“莞妃初回宮廷,耳聞的瑣事倒是不少。聽母親所說起,這玉璧是本宮胎中帶來的。”
我且訝異且驚喜,“如此祥瑞之事如何不是人盡皆知?也恰恰因此祥瑞,昭儀才能與皇上結下奇緣,無怪乎皇上如此喜愛昭儀。來日昭儀得空,也讓本宮瞧瞧那塊玉璧,隻當讓本宮長長見識。”
她嫣然一笑,雲袖輕拂如霞光輕盈,“莞妃深得皇寵,宮中什麼寶物沒有,不定能說出這塊玉璧的來曆來,能為本宮解了多年困惑才好。莞妃何時大駕光臨燕禧殿,本宮很樂意共賞呢。”說罷徑自盈盈踱開,再不理我。
眉莊同我上輦,見走得遠了,方斂容道:“玉璧之說不過是傳聞罷了,後宮奪寵爭風之事早已司空見慣,你何必留意她這些微末伎倆?”
“姐姐也以為她費恁多功夫隻為爭寵麼?”我凝視她離去的身影,“如此處心積慮,隻怕野心不小。”當下也不多言,上了轎輦,我見無人,方悄悄對眉莊道:“我瞧著胡昭儀很是自矜的一個人,對你倒客氣。”
眉莊抿嘴一笑,撥一撥耳墜子,道:“你不知道其中的緣故,一則是因為我是太後跟前的人,不看僧麵看佛麵;二則麼……”她微微壓低了聲音,“她懷和睦帝姬的時候大意了,走路不小心摔著,又不敢隨便召太醫來看,還是我薦了溫實初給她。所以她倒還肯給我幾分薄麵。”她停一停,又道:“若不是因為我避寵多年,她也不肯用我薦的太醫。”
我淡淡道:“我說呢,她是什麼身份的人,卻肯尊重姐姐。”
胡昭儀是過分,當著太後的麵如此放肆,連去柔儀殿拜見也尋了個由頭免了。”她微微歎息,看著我道:“也難怪她生氣,你若不回來,這三妃的空缺遲早有她的。”
我不以為意,隻笑道:“她要與我過不去,我卻偏偏要和她過得去。你想太後方才的神氣,也是要看我是否能忍得下她的氣焰,是否真真和順而不狐媚生事……”話未說完,轎輦一個猛烈顛簸,幾乎是整個人向前衝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