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實初?”我輕輕一哂,“我想要的唯有你皇兄能給我。我父兄的性命,我甄氏一門的活路,我想要的榮華富貴。甘露寺數年我受盡淩辱與白眼,我再也不願任人魚肉!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日子我過得怕了,為何不是我為刀俎,人為魚肉——”
他牢牢看著我,那琥珀色的眼眸幾乎能看穿我所有的掩飾。我不自覺地別過頭,躲避他讓人無可躲避的眼神。“你說旁的我都相信,可是嬛兒,榮華富貴何曾能入你的眼裏?你若非要以此話來壓低自己,豈非連我對你的情意也一並壓低了?我玄清真心愛護的女子,豈會是這樣的人?!”
我狠下心腸,強迫自己逼出一個驕奢而不屑的笑意,“那麼,王爺,你當真是看錯人了。甄嬛也是凡夫俗子,她想要活,想要活得好,想要身邊的人活得好,不願再被人踐踏到底。”
良久,他悵然歎息,微抬的眼眸似在仰望遙遠處星光閃爍的天際。他的神色有些淒惘的迷醉,低低道:“那一日我初見你,你在泉邊浣足。那樣光亮華美,幽靜如庭院深深裏盛放的櫻花,又嫣媚如小小的白狐。”
我垂下雙眸,足上錦繡雙色芙蓉的鞋子被露水濡濕,玷了金絲線繡出的重瓣蓮花,在月光下閃爍著璀璨的金。雙足已不再著芒鞋,連一絲金線都能提醒我今時今日的束縛,我再不是無人過問的廢妃,再不是淩雲峰獨自自在的甄嬛。我掐著手心,冷然道:“也許今日心狠手辣的甄嬛早不是你當日心中那隻小小白狐。”我淒澀一笑,緩緩抬頭看著他,“其實你說得也不錯,我何嚐不是狡詭如狐?”
他握住我手腕的十指似僵住了的石雕,一動也不動。夜風吹落大蓬潔白的荼蘼花,落在長河裏隻泛起一點白影,便隨著流水淙淙而去。他的聲音有些空洞,像這山間空茫而靜寂的夜,“那日我的船在騰沙江沉沒,江水那麼急,所有的人都被水衝走了。若非我自幼懂得一點水性,隻怕也要沉屍騰沙江。我好容易遊上岸邊,卻早已精疲力竭,被埋伏在周遭的赫赫細作製伏。為了我怕我反抗,他們一路迫我服下十香軟筋散,從滇南帶往赫赫。”他看我一眼,“那日你我在輝山遇見的那名男子,你可曉得是什麼人?”
我凝神思索,“看他衣飾氣度,必然是赫赫國中極有威望之人……”驟然心下一動,忙看玄清道:“莫不是……”
“不錯!他正是赫赫的汗王摩格。早在輝山之日,他已揣測我是朝中要人,又恰逢皇兄派我遠赴滇南,正好落入他囊中,中他暗算。”玄清暗暗咬牙,長眉緊蹙,“他既知我身份,挾我入赫赫,意欲以我親王身份要挾皇兄,控勢滇南。”
我想也不想,脫口道:“皇上不會答允的。,”
玄清的眸中有暗沉的輝色,流轉如星波皓皓,“他自然不會答允。在他眼中,一個兄弟如何及得上大好河山,何況……那兄弟又是我。”
我的歎息被河水的波縠溫柔吞沒,“多年前皇位之爭——隻怕赫赫真殺了你,反而了卻他心頭一塊大石。”
他頷首,“赫赫既知我身份來曆,我自然成了他們眼中的雞肋,更不必費神再知會皇兄已挾持了我。大約他們也隻等著來日兩軍相見,把我當作陣前人質,賺得多少便宜算多少罷了。我被扣在赫赫,那一日趁人不防搶了匹馬出來,日夜奔逐到上京邊界才得平安。”他苦笑,“彼時國中人人都以為我已死在滇南,上京守衛竟以為我是魂魄歸來。我怕你等的傷心,日夜兼程回京,本待見過皇兄便來見你,誰知回京之日皇兄大喜之餘托給我的第一要事便是至甘露寺為他迎接一位新寵。”他的神色間盡是焦灰色的苦楚,“更不知皇兄的新寵便是你。”
我愴然不已,然而這愴然之中更是對世事的怨與悲。然而我能怨誰,人如掌心棋子,往往是身不由己,卻不得不孤身向前。
我望住他,數月的悲辛隻化作兩行清淚,無聲無息綿濕衣衫。
他的手掌有殘餘的溫度,有薄薄的繭,為我拭去腮邊的冷淚。那是一雙能執筆也能握劍的手,如果不是摩格卑鄙到用十香軟筋散製住他,或許他早早回到我身邊,再無這麼多的辛酸起伏。然而……“如果”和“或許”是多麼溫暖慈悲的字眼,若真有那麼多假設,人世豈非盡如人意了。
他的語氣裏有溫柔的唏噓,“你還肯為我落淚,嬛兒。”他扣住我的手腕,“我隻問你一句,你是否當真已對我無情?”
呼吸變得那麼綿長,我望住他的眼睛,竟生生說不出“無情”二字。
即便在宮中廝殺殘忍了那麼多年,我也從未停止過對情意的追求。而如今,我止住腳步,這一切,竟是要我親手來割舍。
不知過了多久,他擁我入懷,他的懷抱那樣溫暖,似乎能為我抵禦住這世間所有的風刀霜劍。連他的氣息亦一如從前,清爽恬淡的杜若氣息,隻願叫人沉溺下去,沉溺到死。他的話語似綿綿的春雨落在我耳際,“嬛兒,現在還來得及,隻要你肯跟我走,我情願不要這天潢貴胄的身份,與你做一對布衣夫妻,在鄉間平凡終老。”
跟他走,和他廝守到老,是我長久以來惟一所想。
然而時至今日,他真說出了口,這句話似一盆冷水,倏然澆落在我頭上,澆得我五內肺腑都激靈靈醒轉了過來。
我豁然從他懷抱中抽出,不忍看他驚愕而失望的神色,淒愴道:“有情如何,無情又如何?人生在世,並非唯有一個情字。”我眺望甘露寺後山的安棲觀,神色肅然,“若我與你一走,首先牽連的便是你避世修行的母親。即便你還要帶太妃走,那末其他人呢?我們能帶走所有麼?”我的聲音微微發顫,從胸腔裏逼狹出來,“清,我們的愛情不可以自私到不顧我們身邊的人,不能犧牲他們來成全我們。”我看著他,“我做不到,你也做不到。”
他的神色愈加悲戚下去,然而這悲戚裏,我已明白他的認同與懂得。他是溫潤的男子,他不會願意因自己而牽連任何人,這是他的軟弱,也是他的珍貴。
淚光簌簌裏望出去,那一輪明月高懸於空,似不諳世間悲苦,一味明亮濯濯,將我與他的悲傷與隱忍照得如無處容身。
那麼多的淚,我那麼久沒有肆意縱容自己哭一場。我足下一軟,伏在他的肩頭,任由心頭亂如麻緒,隻逼著自己將殘餘的冷靜宣之於口,“如果我可以跟你走,我何嚐不願意拋下所有就跟你走。什麼也不想,隻跟你走。可是你我任性一走,卻將父母族人的性命置於何地?卻將太妃置於何地?我們一走,受滅頂之災的就是他們!”眼淚堵住我的喉嚨,“從前也就罷了。”我茫然四顧,“如今,我們還能走去哪裏?天下之大,容不下一個玄清、容不下一個甄嬛,即便天地間容得下我們,也容不下我們一走了之後終身愧悔的心。清,由不得我們選擇,——不,從來就是沒有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