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春意盎然。
宮牆之外大抵鎖著柔和的日光吧，隻可惜朕已經昏黃了老眼，再也不複當年。
李無端的步伐很慢，但卻不似旁的老人那般蹣跚無力。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很穩，如果有人細細去丈量，就不難發現，這位在位已經六十餘年的帝王竟連步伐間的間距都不差分毫。
桃花開了一片。
粉白粉白的色彩彌散開來，李無端隻要輕輕抬起頭來，便能透過那橫疏的枝影看到一整個蔚藍的天空。
宮牆之外如何，他也不知道。
他已經多年沒有踏出過這片牢籠。離開皇宮，之外於他也不過是另一方天地，是以宮內宮外，又有何不同？倒不如老老實實的待在宮內，還省得自己出行一趟，勞民傷財。
李無端自嘲的笑笑。
桃花的絢爛幾乎灼傷了他的眼，他依稀記得，在記憶深處，也有這麼一樹桃花，灼華綻放。
當時就有那麼一個人，斜斜的靠在樹下，淺酌著自己釀的新酒，微醺間低垂眉目，一方白皙麵頰上淺淺暈開的紅潮便展現在了他的麵前。
已經，這麼多年了啊。
李無端轉身準備離去，卻看到禦花園的一簇灌木邊正有一隻嘰喳不停的小鳥撲閃著翅膀。
這鳥兒看上去才剛破殼不久，應該是從樹上鳥巢中摔了下來。李無端看著看著，也不知是想起了什麼，向前走了幾步便蹲下1身子，將那可憐兮兮的小東西撿了起來。
而後衝一旁的奴婢吩咐道：“找太醫給它看看，大概是翅膀摔斷了。”
老人已經不再有力的手捧著一隻雛鳥，他伸出另一隻長滿皺紋的手，褪下扳指，便用大拇指輕輕摩挲起雛鳥的頭來。
他身後的一個婢女大約是新進宮沒多久的，倒是對他這位鐵血帝王不那麼懼怕，甚至沒什麼規矩的衝他道：“陛下，您真是好心腸。”
李無端笑笑，轉身便看到那奴婢的一張臉孔。確實是明豔不可方物的一個妙人兒。他雖貴為帝王，後宮卻隻得皇後一人，膝下也隻有一子一女，自皇後去世以後，便索性封了後宮，專心政事。
他盯著那奴婢，在對方額頭滲出細細冷汗的時候方才收回目光，緩緩道：“人們總是這樣，一個好人無論終生如何行善，那隻要他曾經做過一件錯事，他就勢必會陷入一種萬劫不複的境地。可是朕呢？朕戎馬半生，手上早已不知沾染了多少血腥，但今日救了這鳥兒，便連你這奴婢都道朕心善了。”
說罷他也不再理會身後稀稀拉拉跪了一地的奴婢，隻將手中的鳥兒遞給一旁服侍的近侍，道了聲“朕乏了，不必再伺候”後，便信步朝寢宮走去。
……
他的寢宮並不像世人想象般奢華之極，那寢宮空落落的，隻在一麵牆前懸著一副畫。
便是一棵桃樹。桃樹下是一間簡陋的木屋。
李無端看著看著，忽然微笑起來，竟伸手摘下那畫，捂在心口，便環緊了雙臂。
他的聲音依舊蒼老，可臉上的表情卻是隻有在年少時期才曾擁有過的溫柔。他抱著那副畫，竟自言自語起來：“先生，朕上月已經過了八十大壽，想來離死也不遠了。”
“前兒個我聽下頭說西南有叛亂，但是已經鎮壓下去，就忽然想到你和師兄了。”
“先生，我已經不再用劍了，因為這天下都是朕的，就算手上沒有劍，這天下也是朕最鋒利的劍。”
“皇兒的長孫已經出世了，就連朕的兒子都已經成了祖父呢。朕不退位並非是貪戀權勢，而是皇兒他……朕實在也希望能和皇兒一樣，和自己喜歡的人，一起慢慢變老……”
“師兄該笑話我了吧？”
“先生，我好累……”
鐵血的帝王抱著這幅畫，竟然是前所未有的傷感。過了許久，李無端總算回過神來，將畫懸掛在原處，便躺到一旁的軟榻上準備小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