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書齋生活;天堂裏人來人往;理想的職業 (3)(1 / 3)

我曾經跟朋友說,我熱愛卡爾維諾,當然,在我有限的閱讀裏,我喜歡的作家還有一些,比如卡夫卡,博爾赫斯,曹學芹,張愛玲,羅薩(我一直以為他的《第三河岸》是我讀過的最好的短篇之一)。喜歡他們,是因為他們向我展示了一幅生動的文學畫麵,他們為我打開了一扇窗戶,他們各自居於窗內的一角,互相是不可替代的。而喜歡卡爾維諾,則是因為他那“空曠的題材”和“日常生活”的完美結合。

小說這種形式,起源於日常生活,也止於日常生活。最生動的小說,總是給我們展現某個具體時代的世風,人倫,情感,某天下午的街道,一些男女……寫作者將用細節、也隻能是細節來“複現”那些瞬間的、富有生趣的場景,一個不相幹的小動作,一個眼神和手勢,一聲咳嗽,風的聲音……這就是小說的魅力所在,也是小說之所以成為小說的因素;就像繪畫,再離奇的繪畫,也隻不過是繪畫,一個不願意墨守成規的繪畫者想在這裏頭翻跟頭,他將是吃力的,因為那是一個狹隘的世界,幾種色彩,一些線條,這是繪畫的要素。

總之,在各種藝術行當裏,留給現代“創作者”的空間都是有限的、狹隘的,我們進入這個空間,就意味著關上門,必須服從這個封閉世界裏許多約定俗成的規則,我們開始工作了。

就這樣,我們工作了。假如我們隻是職業“工作者”,工作於我們意味著糊口,安定,得到上司的獎賞,意味著虛榮心……那將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我們隻要努力就行了。我們會把工作做得很好,很完美,這並不很難,我們的前輩們於這方麵已經做了很多傑出的嚐試,他們為我們鋪好了路。

可是,假如我們是另一類“工作者”,不夠老實,有很多狡智,日常的工作根本滿足不了我們身心方麵某種神秘的“欲求”,我們想把工作做得“更廣大”一些,──我們想拓展工作空間,當然,它是一個封閉的空間,外在的尺寸也有限,我的意思是說,我們要拓展的是它的內部空間,是有這種可能性的,這個空間它無窮大,超過我們的想像,──但是這樣的工作,對我們來說,每走一步都是艱難的。

這真是災難,現代藝術(文學)走到今天,常常有人以為,已經無路可走了。人們對於文藝的一切天才的想法、動作,先驅者已經做了,而且做得很極致,很誇張。可是我以為,現代文學的妙處,也許正是在不可能的地方,有一天,……突然發現了可能,所謂“絕處逢生”是也。這是每個人都始料不及的,然而……它也將是可能的。

對於小說的“創造力”和“情感性”,我個人偏好是,更喜歡“創造性”。我以為,“創造性”是一種“活”的東西,代表著流動,生機,不安,也許它不夠完好,甚至有許多致命的弱點,然而正是因為它的存在,小說將源源地走下去,並不斷地豐盈、廣大。情感性呢,當然,它也是至關重要的,它代表著文學裏“人”的那部份東西,沒有這個東西,文學將流於輕浮,油滑,──純粹形式感的東西是很討厭的,也將注定不會恒遠。

“創造性”和“情感性”是小說的兩個方麵,現在,我把它們隔離開,是想說明我的趣味。我的趣味是,我喜歡“新小說”更甚於喜歡“好小說”。──區分這兩種小說並作出取舍是很困難的;好在我隻是想說明問題。

我以為,“好小說”是規則的,偉大的,它們是“集大成者”,各種技藝玩到了極處,其中也有博大而哀傷的情感,比如,《紅樓夢》,托爾斯泰的小說,福克納的小說。而“新小說”呢,永遠是一撥“先驅者”在蔓草叢生的黑夜裏披荊斬棘,他們對待文學的態度幾乎是迷茫的,脆弱的,容易受驚嚇的;他們對一切東西都不夠肯定,知道小說可以那樣寫,知道那絕對沒錯,然而這其中總有什麼東西出了問題。他們的寫作是在一種沒有“先例”的情況下展開的,他們每個人都很孤獨,一步步地往前走著,不知哪一天就摔倒了,死了,也幾乎看不見希望,……他們中隻有一部份人留了下來,比如卡夫卡。